出乎意料的,晏微双好像没有要追究谢凌将他打晕的事情。
没一会儿便把他赶了出去。
晏微双反常的大度,让谢凌出门时频频回头,想着莫不是真把他打出问题了,平日里何时这般好说话过?
无视谢凌诧异的目光,晏微双坐着缓了一阵子,恢复了些力气后,起身坐到了窗边新换的软榻上。
“出来。”
暗卫立刻现身,恭敬地行礼:“主子。”
“说说看,发生了什么。”
“是。”暗卫应着,将谢凌进殿后发生的事情详尽地复述了一遍,末了跪地请罪,“是我等失职,未能保护好主子,请主子责罚。”
晏微双平静地听完,脸色毫无波澜,少顷,朝暗卫摆了摆手,示意其自行去领罚。
后脖颈依旧隐隐作痛,晏微双伸手摸了摸。
近来发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且没有规律可循,神志失去控制的感觉很不好,晏微双明白,此番若不是这疼痛,他不可能清醒得这么快。
脖子上的手滑到胸前,晏微双微微用力按住胸口,垂眸静心感受与他当下健硕的年纪完全不符合的微弱心跳。
“砰——砰——砰——”
同常人相比,他的心跳缓慢,钝钝的,像有什么重物压在心脏上一般。
外表看着尚可的身体,内里却是一团糟,可真是应了那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每每这般熬着,就像在梦中似的,总没有个尽头,不知何时会被病魔完全侵占,成为一个痴傻的疯魔之人。
这副病躯,也不知还能撑过几载。
清风拂过,耳边的发丝被吹落,徐徐滑过手背。
晏微双侧首,这才注意到一旁的窗户被打开了一些,想来是之前谢凌收拾的时候打开来通风透气的。
将手掌移开,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贴向衣袖。
他身上还穿着发病前的衣服,雪白的盘纹广袖上沾着墨汁,没一会儿,发丝末端便和乌黑的墨渍融为一体。
晏微双垂首便瞧见这一幕,刹那间,眉峰聚了起来。正欲起身去沐浴一番,忽地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声音是从外面传进来的,晏微双抬头望去,只见刚被赶出去没多久的谢凌正蹲在外头哼哼哧哧地挖他的花坛……
宫里的花草自是有专人打理,别处自然不必多说,都是些奇珍异品。
晏微双没回宫前,长清殿的花草同样有人照料,自他回来后,花花草草的,肉眼可见地衰败。
皇宫里一个个的对晏微双避之不及,谁还有心思去管长清殿那些无足轻重的小花小草?再怎么金贵,也没有小命重要。
就这样,原本规划整齐的精致花坛慢慢衰落,如今已是杂草丛生。
眼下,一堆不知名的花花草草被谢凌无情拔起,随意丢在一旁,他拿着把铲子翻了翻土,重新种了些东西进去。
谢凌动作不快,手法不甚娴熟,说是笨手笨脚都不为过。
武功高强的杀手被一小方花坛难住,翻个土,来来回回的,毫无章法,外面太阳不大,他硬是给自己倒腾出了一脑门汗。
好在谢凌足够耐心,倒腾的范围也不大,埋好土后还找来个水壶仔细地浇了遍水。
晏微双在窗边看着,并未出声打扰,等谢凌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心满意足地看了好一会儿离开后,他才再次看向花坛。
越看,晏微双的脸色越古怪,他盯着花坛里新栽的绿色小苗很是疑惑,如果他没眼花看错的话,那些是……小菜苗?
谢凌这是,将他长清殿的花坛……当成了菜园子???
……
随着晏微双发病,新一轮谣言开始在明都城里流传。
城内城外,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行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茶楼里、大街上、食肆里……哪哪儿都有人在传。
有人关注这件事,自然也有人不关注。
崔砚一身平常打扮,不甚在意地听着街边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步履不停地朝城东走去。
城东祁云街街口,一妇人正倒完泔水,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青色身影,旋即转过脸扬声道:“多日不见,小哥又来啦!”
来人正是崔砚,他朝妇人拱了拱手,客气道:“又来叨扰婶子了。”
走近后,他将手里拎着的纸包递了过去:“一点心意,还望婶子收下。”
妇人姓吴,见状连忙放下手里的泔水桶,摆手回绝道:“哎呀!这可使不得,你快快收回去!同我还客气啥啊!”
“婶子才是在同我客气,我回回叨扰您都没嫌我麻烦,此番只是带了些点心零嘴以表谢意,乃是最常见不过的人情往来,您却这般推托同我客气,莫不是嫌麻烦,不愿待见在下了?”
崔砚一张嘴,便让吴婶子遭不住:“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行行行,婶子说不过你,收下东西便是,你可别再折煞我了。”
推辞不过,妇人最终收下东西。
索性就在家门口,她将泔水桶放回院子,留下一句“你且等等”,便将崔砚带来的东西拿进了屋里。
不一会儿,她将那些纸包分成了两份,提了一份出来,另外一只手上还挎着一小篮子鸡蛋。
“我们走吧。”给院门落锁,吴婶子将手里的鸡蛋递给崔砚,“你且拿着这个。”
崔砚接过篮子:“这是?”
“你上回说的那事我去问了,目前只打听到一人,那人如今住街尾,借此机会,我带你去看看。”
崔砚面上一喜:“如此甚好。”
“那人名唤李顺,因在家中排行老三,街坊邻居便‘李老三李老三’地叫。”吴婶子带着崔砚从街口往祁云街里走,边走边道。
“按辈分来说,我还得唤他一声‘叔’,他早年经商,走南闯北的,后来不知怎的染上了顽疾,这些年成了药罐子,平日里大病小病不断,隔三差五便要去医馆住上一阵,好在手里头有些积蓄,儿女也算孝顺,日子才能过下去。”
“此番他刚从医馆回来,我们若空手上门有失礼数。大小也算是有求于人,你拎点东西,也算是一份心意,人家看了心里舒坦才好办事。”
崔砚顿悟,连忙道谢:“多谢婶子提醒,还是您想得周到。”
两人一路走着,从街口到正街,后又转进巷子里。
崔砚一路走一路看,大晏曾经最繁华的街道,发生了当年那样的事,如今说是成了贫民窟都不为过。
街边偶尔有一些路过的行人,皆是满面疲倦,衣服上很多补丁,或挑着担子或驮着货物,皆是行色匆匆,少有崔砚这般步伐从容的。
那些人乍一见到崔砚这个衣着干净的玉面公子哥,初时无论是惊艳还是疑惑,不消片刻便把头埋了下去,步伐更快地离开……仿若见到了蛇蝎。
崔砚像是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他面不改色地收回视线,继续跟在吴婶子身边往巷子深处走。
泔水的馊味同臭水沟的腥味混在一起,腥臭刺鼻的味道萦绕在潮湿的巷子里,经久不息,一路走过,还能闻到附近的房屋里家具散发出来的霉味。
越往里走,环境越差,哪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崔砚还是不适地拧了拧眉。
“不习惯吧,拿着掩掩口鼻,多少会好些。”一旁的吴婶子递过来一方素净的手帕。
想到要去拜访的那户人家,怕是还在巷子更深处,崔砚道:“无碍,多谢婶子好意,没有那么金贵,继续走吧。”
吴婶子收回手帕:“行,我们加快些步子,就快到了。”
祁云街早已不复往日兴盛,每经过一处拐角,都能看见相同的断壁残垣的破败景象。
吴婶子带着崔砚从街头走到街尾,最后停在一处院落外。
还未进门,在外头就闻到了一股子浓郁的药味,吴婶子上前敲门:“有人在家吗?”
片刻,院门里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一声“来了”,破旧的木门被打开,出来了一个同吴婶子一般年纪的妇人。
她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眼,问道:“有事吗?”
吴婶子:“我是街口吴大家的,听闻李叔最近从医馆回来了,我们有事找他,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见见他?”
妇人显然是认识吴婶子的,对她并没有警惕之意,略带狐疑地看了一眼一旁的崔砚后,还是将人带了进去:“进来吧。”
简陋的院子被收拾得井井有条,李老三在院中的躺椅上晒太阳,他身边坐着个年岁不大的男孩,正在给他喂药。
妇人喊了孩子一声,他将药喂完后,便进屋去了。
吴婶子示意崔砚将带来的东西交给妇人,她上前喊了一声:“李叔。”
李老三身形瘦削,脸上一片灰白,看着便是久病缠身的模样,听见声响后他没有看吴婶子,反而是直接望向崔砚,开口道:“公子找我这老头子有何贵干?”
听完老者的问话,崔砚不慌不忙地行礼,也不虚与委蛇,直接道明来意:“打扰了,小生想找您打听一些有关当年祁云街斩首案的细节。”
“你找错人了,我不清楚当年的事情。”想都没想,李老三开口便是拒绝。
他抬手招呼一旁的儿媳妇,作势要赶人,“老头子我身体还行,同公子也并无交情,受不住您的大礼,还望公子将带来的东西一并带走。”
吴婶子见势不对,想要劝劝:“李叔,这——”
崔砚抬手截住她的话头,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这般,您愿意同我说说吗?”
李老三是识字的,他看着崔砚手中那块鎏金令牌上的“京兆少尹”四个字,叹了口气,对儿媳妇招手:“扶我进去吧,让安儿去沏壶茶来。”
妇人还在状况外,想要行礼,被崔砚一句“不必多礼”挡了回来,只得上前去扶自家公爹,并叫屋里的孩子去烧水泡茶。
吴婶子倒是一脸淡然,她对崔砚道:“你去吧,我就在院子里等。”
崔砚点头,跟着李老三进了里屋。
……
谈话并没有进行太久,茶水送进去后,没多久崔砚便出来了。
李老三没再露面,他的儿媳妇将两人客气地送到巷子口,才转身回去。
眼瞅着快到日中,吴婶子问:“还要去别处逛逛吗?”
崔砚摇头:“不了,今日多谢婶子,我想一个人在此处转转,就不多麻烦您了。”
“那成,你下回有事再来找我。”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崔砚抬头朝祁云街对面的长街上空望了望,盯着那即将竣工的大型游船看了好半晌,最终收了视线,敛下眼底的晦涩。
转身继续往巷子里走,他边走边想事情,一时间没留意路线,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胡同四周都是高墙,阻挡了日光,让此处比别处更加阴暗潮湿。
前头是一条死路,崔砚转身,准备往回走,刹那间,他耳尖一动,突然听见了一些同此处不搭调的声响。
虽是个文人,但崔砚的警觉性向来不差,他清楚地辨别出了那道属于利器出鞘的清响。
联想到近来发生的事情,总有一些是不能用巧合来解释的。
看来当年祁云街斩首案里头果真有猫腻,这才多久,就有人按捺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