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尘”打断少年未说完的话,语气多了几分安抚:“反噬是冲着为师来的,与你有何干系?”
少年嘴唇蠕动着,可能是想再争辩几句,却没发出声音。
“乌尘”缓了片刻,撑着竹椅的扶手站起身。他清秀薄瘦的手掌覆在少年头上,语气不容置疑:“明日便是你的及冠礼,也是时候了,下山去吧。”
这句话像是当头一棒,重重的敲在少年头上。
少年许久都未回神,只是怔忪的看着“乌尘”。
跪坐在地上的乌尘看着自己,不自觉的握紧手掌,心中仿佛被揪了一样,一时间,闷痛的喘不过气。
——
少年站在门外,穿着一身利落的行头,腰侧挂着一枚朱砂,及腰的墨发高高束了起来,勾勒着锋利的轮廓,看上去更加清爽利落。
除此之外,他背上背着一个小包裹,手中端着药,脸上挂着难以言表的情绪。
“师父,我今日下山,您当真不出来送送吗?”少年站在门口说道。
“又不是不回来了,离别多不好?”屋内人似乎还未起身,嗓音透着一股刚刚醒来的沙哑。
少年有些落寞,也有些不太高兴,盯着黑漆漆的药,却只是说:“药已经用山上雪凉过了,师父起身时别忘了喝了。”
“师父,我走了。”过了很久,少年又沉闷的小声说了一句。
屋内没有应答,少年似乎也没想过会有应答,将药搁在窗台上,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乌尘视线一路跟着少年,看着他的影子在漫山白梅中歪斜,孤独的拉的很长,最终变得隐约。
风,乍起。白梅应风而落,微散的香,撩起淡淡的雾,遮去离人薄薄的影。
这一刻,乌尘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苦涩的,难耐的,更多的或许是不舍的。
身处在幻境,被里面的场景影响是最为致命的事情,很有可能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乌尘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一回头,却看见了自己,近在咫尺的自己。
他一惊,猛的往后退了一步,本能的想要扔符,却忽然想起来,这不过就是幻境。
“乌尘”脸色比昨日苍白许多,他似乎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斜着身体靠着窗,眼睛仍旧遮着白绸,青丝披散开来,落了几片白梅。
乌尘下意识伸手想要扶住他,却只是看着他透过自己的身体,无能为力的跌坐在地上。猛烈的咳嗽声随之响起,惊起了山林中无数鸟儿。
随后,“乌尘”周身便被一层一层黑气缠绕着,天空中明明没有集结云雷,却不断的有紫色玄雷抽在他的身上,干净素白的衣裳顷刻间染上了大片大片的殷红………
这像是一种暗示,乌尘再次睁眼时,眼前皆是粘稠的,在地上慢慢流动的血。
乌尘看着脚下,这粘稠的血液达到小腿。一脚踩下去,甚至还有很重的浮力。
血面上,漂着他雪白如玉的袍子。
这浓重的血腥味,肮脏的腐气,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劈头盖脸的将人包裹中,令乌尘久久不能回神。
此番景象,大概便是百姓口中的屠城。
难道是……
一个合乎情理又难以置信的想法在乌尘心中慢慢呈现。
乌尘在粘稠血液中穿行,不时还能瞥见躺在血液中的死人,有的是早已冰冷僵硬,有的却还是新鲜的。
鲜血确实漫过了尸体。
这座城里似乎没有任何活物了。乌尘一步一步踏着粘稠的血液,很快走到了尽头。
这俨然已经成了一座死城。
乌尘抬起头,看见了远处山头的白梅,于是他拂起沉甸甸的袖子,拎着重重的白袍,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去。
青石台阶上也有血印,仔细一看,是一个人脚的纹路。
这脚印随着台阶往上,有的模糊有的清晰,不知道是因为人脚上沾了血,还是脚底受了伤。
——
“此间有白梅,与雪净水榭。流年谁偷渡?适绝红尘归。”
这首诗是乌尘查阅古迹,忽然一时兴起,在一本书上偶然看见的自己的笔记。
应当是还有后半句的,只不过时间过于久远,乌尘一时半会儿并不能想起来。
不过就这些也就够了,之前那浑身的不对劲,此刻也可以说得通了。
那些呼之欲出,又始终难以想出的情绪,不过是些儿女情长,痴缠眷恋。
罢了罢了。
乌尘拾阶而上,脚底却越来越虚,他甚至可以清晰的感受到,自己体内灵气的正在不断流逝着。
他看着台阶上的血印,沾染着雪白梅花,旁边亦滴落着浓稠血液。
随后,乌尘停在了一节台阶上。
“乌尘”跪坐在台阶上,遮眼的白绸带浸着血,将沾染在脸上的梅花染的血红。他面色苍白,如同未沾墨的宣纸。
“乌尘”今日一反常态,穿着一身厚重的红袍,不知是被血染的,还是原本就是这个颜色。
台阶上滚落着无数小瓷瓶,红的,白的,青的,“乌尘”的怀里亦抱着无数小瓷瓶,原本扎着墨发的白梅枝松散的挂着,枝头梅花被染的血红。
“乌尘”清瘦的面庞划着两行血泪,自下巴处汇聚,低落在台阶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梅林间有风,轻轻的在耳边吹拂,像是回应着心中的浪潮。
有一个蓝色小瓷瓶静静的躺在乌尘脚边,他蹲下身看,透过障碍,他看见了干涸的血,以及……一些残魂碎魄。
那是……小少年的。
这一瞬间,乌尘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生生被人从心口扯了出来,浑身经脉都被尖细的针挑断,他痛的难以呼吸,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丧失了。
脚下的血越积越多,汇聚成一条缓慢流动的血河,顺着台阶往下延伸,被染红的白梅也越来越多。
天空骤然黑云积聚,黑沉沉的压过来,带着翻天覆地的气势,翻滚着的惊雷滚滚,像是要劈破大山。
雷声轰隆作响,抽打着无尽天际,暴雨倾盆而下,冲散满阶红梅。
“终是青丝洇,阶染离人散。流不尽的血,下不尽的雨。
冷风穿透骨,暴雨砸生魂。天道一声叹,阴阳已两隔。”
血,顺着雨水,漫山遍野的流。
乌尘跪坐其间,看着满山白梅红梅染,看着眼前青丝生魂断。
斜刮在台阶上的飓风翻起白浪,又翻滚着鲜红的血。拍打在人身上的暴雨冲刷血泪,却似乎怎么也冲刷不完。
那些小瓷瓶一个个的顺着暴雨滚落,又顺着台阶往山下去。“乌尘”被这暴雨击打在地上,匍匐着在地上摸索着,却抓不住一个。
它们像当日少年离去一样,头也不回的走了。
走了便再也回不来了。
惊雷暴雨淹没天泣,无情天道好玩轮回。殊不知这离人魂断,旧人屠城难填此情。
——
红梅还在不断汇聚,铿锵的碰撞声直戳神魂。南巷包裹其中,即便是有着鬼铃护体,他也渐渐不堪其重。
盘腿坐在石榻上的乌尘摇摇欲坠,却仍旧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他脸色愈加苍白,本就有着几丝病气的眉眼已然染上死气。
到底是什么样的幻境,能让堂堂上仙,困缚成这番模样?
直到此刻,南巷才真正的意识到,这白梅水榭,甚至是整座山头,皆被设下了重重结界。
难怪,难怪山下的人会说,傍晚会听到小儿啼哭的声音。
这不过就是最基础的障眼法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这座山头可以吸引南巷过来的一个重要原因。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结界竟然这么厉害。
他们的到来已经惊动了结界的封印,倘若不能及时离去,必将粉身碎骨。
碰撞的红梅已然形成一柄巨大的剑,铃铛底下的黄符材质特殊,一般刀剑根本无法割开,但此刻,却早已残破不堪。
就连铃铛本身,都在不断的撞击中裂开了密密的缝隙。
这些掉落的梅花气势毁天灭地,甚至有些六亲不认,几个轮转,半个山头的红梅树皆被削断了。
不过令人惊奇的是,这些被削断的红梅树会在下一个瞬间迅速生长起来,然后跟原来一般无恙。
鬼承揉成一小团,躲在铃铛里,催命一样的尖叫:“追上来了追上来追上来了!!快快快!!!”
南巷被砍的生疼,但他脑壳更疼了:“你能不能闭嘴?”
鬼承哭哭啼啼:“不能。”
南巷简直难以忍受,责问道:“你死前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做了这么长时间的鬼,胆子还这么小?”
“不才。在下属实是不记得了。”谈起生前,鬼承有一瞬间的茫然。
不过眼下并不是茫然的时候。
梅花刀都砍到屁股了!
火烧眉毛都不带这么玩儿的。
南巷被重重砍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一句特别没脑子的话。
既然是鬼,那生前自己是什么样的,还真可能记不得。
不过下一刻,鬼承又说:“不过我之前翻看过阴间的册子,上面记着我生前是一个富家子弟,是个风流倜傥少年郎,高坐明堂之上,天生的富贵命。”
南巷:“…………”
也好意思说。
难怪怎么废……
南巷又被梅花削了一下,本就破碎的魂魄跟着一颤,再也没有能力支撑,直直的从半空中掉落下去。
但鬼承鬼尖叫却直冲云霄。
落地之前,南巷想,自己不是摔的魂飞魄散,就是被这叫声刺的神魂具散。
听过人见鬼这样叫的,没听过鬼也会这样叫,简直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