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嗓音自两人身后响起，不急不缓，仿佛是戏弄老鼠的猫。

飘岁猛然回头，见玉尘道子紫衣翩跹，从漫天飞白里踏出，冰蓝的眸子里溢满了杀气。

大道符文自神灵指尖涌出，如同众星拱月，环绕在他的身边。

他的目光触及飘岁时，仿佛被烫了一下，又极快地挪开。

“玉尘。”飘岁的嗓音平静无比，抬起手臂挡在了姬识冕的身前，“我要带他走。”

“别激怒他！”姬识冕压低了嗓子，手指扒着飘岁的胳膊。

玉尘道子似已怒极，恶狠狠地剜了大烈皇帝一眼，却对着飘岁道：“我是奉命前来诛杀凡人姬识冕，飘岁，你不应该拦我。”

“奉命？奉谁的命？”飘岁蹙眉反问。

“雨婆之命。”

飘岁又问：“为何要杀他？”

“其一，他身为人族，诱骗天生神灵，害的你褪神化人；其二，他身为凡民，胆敢窥探大道，妄图窃取我们的权柄。”玉尘道子冷冷地扬起一个不带善意的笑，“这样的凡人，难道不该死吗？”

听罢，飘岁若有所思地放下了挡在姬识冕身前的手，看起来像是放弃了。

玉尘道子脸色稍霁，正想再劝慰几句，却见他突然上前了一步。

“一派胡言。”飘岁的面孔宛如万年冰雪构筑而成，纵使线条柔和婉约，底下也是坚硬凛冽的。

面拢寒霜，声裂金石。

只是简短的四个字，就让玉尘道子醒悟到，自己这位最小的兄长，似乎确实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是因为那个凡人吗……

他吝啬地分给姬识冕一点注意力，发觉那个人族新帝并不惊慌，甚至紧紧地盯着浮动旋转的大道符文。

雪光映入了帝王的眼睛，却照不清帝王眼底的思绪。

可惜了，只是个凡人。

玉尘道子把视线转回到了飘岁身上：“何处胡言？”

“首先，陛下并没有欺骗我，成为人族是我自己的选择。”飘岁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其次，神灵权柄皆为大道演化，而大道就在那里，无需任何存在承认，即使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不可知，大道也依然恒古长存。”

“你说陛下妄图窃取神灵的权柄，先不说他现在有没有做到、日后能不能做到，若他做到了，那定是在大道的首肯之下，大道都认可了此事，天地神灵又有什么资格反对呢？若他做不到，你又何须杞人忧天，列出的第二条罪状也完全不成立了。”

飘岁很少一口气说那么多话，也很少这么直白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字字如刀，直切心口。

玉尘道子不为所动，依旧从容，只是淡笑：“在外头胡混了一些日子，你竟然变得这般巧舌如簧了。”

“《诗》有言：巧言如簧，颜之厚矣。我自认还是要脸面。”飘岁摇头道。

姬识冕也忍不住开口：“这叫巧舌如簧？这分明是有理有据地驳斥！”

话音未落，突然迎头一道法力劈来，他双臂交叉一挡，仍被撞了个人仰马翻，一口朱红呕出，在白雪上留下了烈火炽热的痕迹。

“轮不到你插嘴！”玉尘道子收回拍出的手，傲然背到身后。

“陛下！”飘岁急声唤了一句，直接忽略玉尘道子，回身奔至姬识冕身边，“陛下，伤势如何？”

姬识冕捂着胸口倒吸冷气：“还好……咳咳咳，你也小心一点……”

飘岁抬起头，隔着迷离的雪片对玉尘道子怒目而视，悲声道：“玉尘，你就非要杀他不可吗？”

“我也是奉命行事。”玉尘道子嘴角含笑，笑意不及眼底。

飘岁也忽的笑了，这个笑容让习惯了他板着脸的玉尘道子一时有些愣神。

飘岁道：“既然是雨婆姐姐的命令，不如我们一同去找她评评理。”

“不必。”玉尘道子微微眯起眼睛，眼里仿佛藏着淬了毒的夺命利刃，“姬识冕，必须死！”

话音未落，平地卷起数道龙卷飓风，宛如一条条庞大的银蛇，扭动着柔软的身躯向姬识冕张口咬去。

放眼望去，尽是苍白。

“你快走！”

飘岁当机立断，一掌拍在姬识冕前胸，将他送离了玉尘道子的攻击范围。

“不要硬拼！”

姬识冕也不矫情，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就是个累赘，便脚一沾地，转身就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块。

“想走？”玉尘道子的嘴角溢出了一丝轻笑，身法如风如电，一挥手，冰刺直取姬识冕后心。

“本来我不想亲手杀你，现在，却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姬识冕恍若未觉，脚下生风，对身后袭来的危机放任自流。

尖锐的冰刺即将刺中他的后背，在千钧一发之际，却被无形的力量阻挡，再难寸进。

下一刻，冰刺便破碎成了细碎的齑粉。

“飘、岁！”

玉尘道子阴沉着脸低吼道。

“抱歉。”

飘岁站在他的面前，掌心朝天，五指弯曲，仿佛握着什么东西。

和煦的微风化作了见血封喉的刀刃，围绕着飘岁上下翻飞，穿梭在雪雾中，涤荡了他一身的尘霾，发出刺耳的尖啸声。

他掌中的方寸，即为风起之地。

风雪、风雪，冰雪的席卷必然要以狂风作为助力。

但在不知不觉中，此方天地内风的掌控权竟然已被飘岁无声地夺取了。

“论修为，我不如你。”

“论驭风，你不及我。”

在与玉尘道子对话的每时每刻，飘岁都在尽力积蓄着力量，体内的法力不支，就强行操控领域中的灵力为己所用。

只有一点不好，就是狂风如野兽般怒号，随时都可能失控暴走。

但在战斗中，清风并不需要温柔。

玉尘道子面沉如水，他本就不善进攻，失去了风的助力，冰雪的威力便要削减一半。

而且，他内心深处是不愿意和飘岁动手的，更不愿意伤害他。

“你若执意如此，就休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飘岁的目光安定如常，他的回答穿透了风与雪的屏障，清晰地传入玉尘道子的耳朵里。

“生死不怨。”

——即使身死当场，我也不会心生丝毫怨恨。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玉尘道子携玉龙冲天而起，寒冰化作的苍龙昂首长吟，偏偏鳞甲反射着冬日的光辉，华贵中散发着凛然杀机。

冰龙在空中盘旋一圈，便俯身冲向飘岁。

飘岁眯着眼睛，一袭青衫猎猎作响，他一步未挪，仿佛被遮天蔽日的苍龙的威势震慑在了原地。

苍龙张开了大口，尖牙根根清晰，牙尖一点盈盈的幽绿流转，为威严的苍龙染上了几分诡谲。

剧毒！

飘岁心中一凛，但依然脚下生根似的没有闪躲。

当冰蓝的苍龙向他一口咬下时，他才身如鬼魅朝前一滑，裹挟着狂风，轻盈地跃入了苍龙的口中。

玉尘道子立于苍龙头顶，只见青光一闪而逝，寒冰之龙猛地拔起前半身，再次腾空飞向了布满裂纹的苍穹。

果然，即使是飘岁，也无法逾越凡人与神灵的差距。

玉尘道子想到，但就在下一个瞬间，异变突生！

苍龙突然扭动修长的身躯，在半空中痛苦地翻滚起来，搅乱了低垂的浓郁云雾，状若疯癫，发出痛苦高亢的龙吟。

玉尘道子当即与苍龙拉开了距离，定睛再看，发现龙腹上不知何时也出现了数道裂痕，并沿着龙鳞的缝隙朝背部蔓延而去。

裂纹越来越密，越来越深，最终如镜子般破碎，碎片纷纷如雨，落得了与袭击姬识冕的冰刺相同的命运。

飘岁的举动并不是自投罗网，相反，他是在以最小的力气，从内向外击碎这条寒冰构筑的苍龙。

他自龙身中钻出，旋即狂风卷起冰凌碎片，手一挥便朝着玉尘道子暴射而去。

玉尘道子周身盘旋的大道符文接连亮起，眨眼间便抢回了对冰雪的控制权，他闪身后退，握住的拳头抬起，然后猛地张开了五指。

已经是碎片的冰晶再次炸开，爆炸声响彻天际，化作更细小但威力更大的粉末，瞬息之间便将飘岁淹没。

玉尘道子刚喘了一口气，就见狂风蛮横地扫过天地，飘岁从爆炸中冲出，躯干和四肢上都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口，血流如注，一双眸子却是亮得惊人。

“你不要命了！”

玉尘道子一口气梗在了心口，他当然看得出飘岁完全放弃了防御，才得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冲出爆炸的范围。

飘岁不管不顾，天生神灵取一普通人的性命不过覆手之间，他不能留给玉尘道子哪怕一息的空闲。

话的尾音还为消散，飘岁已经冲至玉尘道子的身前，朝着他的脸抬手就是一拳。

姬识冕告诉他说，打架就要往脸上揍！

玉尘道子后发先至，一手接住他的拳头，一手拍向他的胸口，中途却发现飘岁根本不屑防御，甚至另一只拳头也是冲着脸去的。

无奈之下，他也只好收回手提防。

于情于理，玉尘道子都不希望飘岁真的为姬识冕而死，下手也不由自主地收了三分力，但眼下他发现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留手的必要。

飘岁试图抽手，但玉尘道子双臂发力，五指如铁，紧紧地锁住他的拳头，于是他当机立断，提膝就借力撞向对面。

近身战就攻下三路——也是姬识冕教的。

果然，玉尘道子触电一般甩开了他，脸色铁青，眉间酝酿着雷霆。

“这下三滥的招式，你跟谁学的！是不是姬识冕那个混账？！”

飘岁没有搭理他，只是召唤出无数的风刃，从四面八方斩向玉尘道子。

然而到底是玉尘道子更快，风刃只斩中了留下的残影，他的真身早已闪至飘岁身后，飘岁一刻也不敢停息，转身再杀。

“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他，这个下贱的凡人！”玉尘道子咬牙切齿道，但姬识冕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他一边躲闪着飘岁的进攻，一边烦躁地用神识笼罩了冰原，搜寻姬识冕的下落。

气息很浓，那个凡人还没有跑多远……

玉尘道子忽然脸色一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过身，双手一合，凝聚起一面能遮挡全身的冰盾，接下了来自上方的一剑。

——大烈皇帝姬识冕斩下的一剑。

“你居然还没跑？”

“不是叫你先走吗？”

玉尘道子和飘岁一齐惊声道。

姬识冕一击不中便退，对飘岁爽朗大笑：“就这么走了，我总觉得念头不通达。给了玉尘道子一剑之后，心里果然痛快了许多！”

“姬、识、冕！”玉尘道子差点把后槽牙咬碎了，大道符文飞速旋转，竟陆续离体向天穹飘去，“既然不想走，就留在这吧！”

飘岁落至姬识冕身边，抬头看向天空。

玉尘道子凌空而立，周身冰蓝的符文连接着天空，随着不可计数的大道符文没入黑漆漆的裂缝中，那些飘岁全力破开的裂缝居然开始愈合。

他在修复领域的屏障！

姬识冕和飘岁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

很好，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着。

如果不是飘岁在暗中遮掩，姬识冕一个修为平平的凡人，怎么可能潜伏到天恒神灵身边。

“你需要多久？”姬识冕突然低声问他道。

飘岁轻声回应他：“很快。”略作停顿，又道，“你要保护好自己，刚才那一剑太莽撞了。”

“反正现在念头通达了。”姬识冕嘿然咧了咧嘴角。

飘岁侧踏一步，掌心向上缓缓抬起，动作很慢，表情艰难，仿佛托举起了至高至明的日月。

在天穹裂缝彻底弥合的同时，封闭的领域中，所有的灵力再次被飘岁搅动。

也算是一回生二回熟，飘岁这次感觉到的阻碍并没有上一次那么大，灵力漩涡再次形成的下一刻，他便尽已所能催动了气海，全身的经脉尽数偾张。

他闭上眼，放任灵力冲入体内。

灵力在充盈着他的气海，然后是奇经八脉、五脏六腑、血管、皮肤……

“飘岁！你在做什么！”

玉尘道子又惊又怒，别说凡人了，就算是神灵，体内能容纳的法力也是有限的，像飘岁这么无差别地吸纳灵力，只会落得个爆体而亡的下场。

无论他想干什么，必须阻止他！

灵台清明，神识延展，玉尘道子试图操纵天地间逸散的灵力，但大型的灵力漩涡已经成型，又有飘岁在不知满足地汲取灵力。

“飘岁，停下，你会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这章写完玉尘之死的，但是字数超出了预计，那就只能下一章了……讲个笑话，据说某点有个主角渡劫渡了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