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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出淤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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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月上中天,城里亦是如此。

那孟燕绥得了冯逆之的地图,心中再多不愿,但既答应了,也不得不去。

可想象总归是与现实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她来到流云阁门口,看着形形色色的男子,或一表人才,或风流倜傥,三两结伴或带着随从独来,只要那脚一踏入门槛,眼风瞥见影壁后的高台上,那两位藏在透光的纱帐后翩翩起舞的婀娜身姿时都不免失态。

夜风袭袭,纱帐偶有错落起伏,春光乍现一片酥香软白,又转瞬间藏匿于画着山峦叠嶂的纱帐后,这么大胆地画面不仅冲击灵魂,也最是勾人心魄。

孟燕绥就这么瞧着一个接一个的男人从人变成了动物,涎液很不能流过三尺,当即捂住口强忍着一腔不适飞奔出两条街外扶着树干呕。

师傅说得对,自古男人都是负心汉,喜新厌旧,沉溺美色,鲜少从一而终。

她厌厌回到客栈,半睡半醒地想着事情,一夜就这么过去了。直到天光大量,外头人潮熙攘的嘈杂声将她吵醒,她怔神许久,暗暗下定决心,今夜无论如何定要潜进去一探究竟。

她闷在房中一整天,眼见着日头在天空划出一个半圆的弧度,半边天都染成了没蒸熟的蛋黄色。孟燕绥自认为是个心境平和的人,被冤枉扫地出门那会儿,再悲愤欲绝,但心想着会有办法洗清冤屈,也就很快振作起来。而今日,她满心烦躁,食不下咽,寝难安眠,一想到还要再去一趟流云阁就焦灼地想发火。

万般不愿也无济于事,她是个重诺的人,既答应了,怎能轻易反悔?

孟燕绥定定心神,特意换了一身男装。她容貌上乘,又不苟言笑,气质有些冷,像极了贵胄人家的子弟,傲慢难以亲近。

如此出众,吴疾甚至不需要左顾右盼,一眼便看到了她的身影。近日得了消息,南边有发大水的迹象,不少常年受灾的州县早早便有民众流出,沿路乞讨,一般走到哪儿算哪儿,能有口吃的活命就行。

很多富裕的地方极厌烦他们揣着两只手往大街上一坐,什么也不干就是乞讨。破碗破棍的往哪儿一扔,今日要着一口吃的就吃,明日里要不着了就饿着,饿得不行了就唆使半大的孩子领着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挨家挨户地敲门。你还不给,行,今儿就睡你家门口了。有些个看家护院的暴力驱赶过后,没到半夜里,碎渣子,碎石头什么的就从天而降了。

一个不小心砸地个头破血流,这边一开门还没骂,那边呼啦一声就跑个没影了。

这还算好的,往年还有些个讨不着媳妇的癞蛤蟆光棍,死了老婆的猥琐鲧夫,瞅着落单的大婶小丫鬟的就围了上去,吧唧着嘴,留着哈喇子,两眼放光,形容猥琐,打都打不醒。

吴疾默默吃了碗茶,余光瞥见孟燕绥的身影要拐过街角了,下意识一把抓住桌上的剑起身追了出去。

明着他是韦杭的随从,可暗地里他是个召集了几十众的小头目。红巾会总舵主已发出指令,要筹集一笔善款,刀兵武器备用,待灾民泛滥之际,一旦漠阳城受命封城,届时便要一展拳脚了。

□□安宁与流民良民,不过一念之间。

吴疾眉眼生地不错,安静时有几分忧郁之色。但安静的时候总归是少的,更多的时候,他都一身流氓痞气,眼神狠厉,有种蛰伏许久而伴生的攻击性。又冷又硬,言语匮乏,绝非善类,像极了一朝功成名会报复天下的人。

孟燕绥快要逼近流云阁时本能地调转了脚步往回走,心里想着缓一缓,就这么出其不意地一个转身,使得吴疾猝不及防与她打了个照面。

他眼神错愕,想避,却挪不动脚步。

孟燕绥很快从短暂地愕然中回过神来,眼神轻易略过他,脚下不停,按下满心疑惑,飞快地与他擦肩而过。

吴疾眼底瞬间涌起的光亮一闪而逝,扶着腰间的刀,缓缓往前走去。漫无目的,迷惑不解。

孟燕绥站在街角,许久才鼓起勇气,再度朝着流云阁走去。吴疾蹲在远远的一棵古树上注视她,有些恍惚,孟燕绥和印象中的样子大有不同。

那年他十三四岁,农闲的时候会徒步十二公里的路去镇上的私塾旁听。他早早就知道,佃农的孩子世世代代都是佃农,若想逆天改命,只有读书识字,去做个代笔或是记账的行当,才可以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可能命里就刻着卑贱两个字,才学了一年多,夏日的一个傍晚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家家户户早早关紧门窗挤在一处乞求老天爷快些放晴。

可命运并没有眷顾他们,吴家庄作为蓄洪的第一线,总是在连续下了三日的大雨后就顶不住压力了,河道的水倒灌而来,趁着狂风一浪高过一浪。村头立着的泰安石敢当早淹得没了踪迹,他爹招呼着十个兄弟姐妹爬上高高的草垛,可经水一泡,再迎浪一打,平日里再高再结实的草垛也摇摇欲坠。

许多低洼处的农户游着往高处爬,往草垛上踩,很快,偌大的草垛塌了大半,十来个人瞬间掉入水中身不由己地被洪水冲向漆黑的远处。

这其中,就有小九的爹和五个兄妹。

他行九,大名吴犬九,都说贱名好养活,他一家十二口名字是各顶个各地不堪入耳。可就再不入耳,这么一家人却在一场水灾过后只余下他和母亲及幺妹三个人。

灾后便是瘟疫,幸存下来的人若逃地不够快,一旦封村治疫,又是横尸遍野。

他母子三人随着流民大军一路往东行进,期间因为幺妹年幼体力不支,渐渐掉了队伍。约么着大半年后天气冷得入骨,先是幺妹染了疾,母亲为了筹措些药草钱,贱卖了自己给当地瞎了一只眼的老鲧夫。

可那老鲧夫渐渐开始往不满十一岁的幺妹身上打坏主意,不顾母亲反对欲行禽兽之事,待他上山砍柴回来时,母亲被老鲧夫按在井边殴打,天寒地冻被扒地就只剩下一件打了补丁的肚兜,血从鼻子里耳朵里呼呼地往外淌,像极了挡不住的,倒灌进村的大水。

骨子里的暴怒因子就在这时被激活了,他捏着拳头,红着一双眼,生生是失手捶死了那个禽兽不如的老鲧夫,背着奄奄一息的母亲和惊慌失措的妹妹连夜赤脚走了三里地。

他身上背了人命官司,自知没了活路,越走越是心寒,最终冒着风雪留在了青城山脚下。他想着妹妹得有个出路啊,于是打着插草卖妹埋母的幌子,想给她找个好人家。

就这么一坐两日,终是在大雪满山街上空空荡荡之际,饿得头晕眼花之时,一抬头,竟看到了一个身着红色披风的少女抱剑站在自己面前。

清冷的眼神,完美无瑕的五官,像极了娘娘庙里供奉着的仙家侍女。

经年后,他在客栈里听过一句说书先生的戏词,说是那仙女下凡尘,头顶着白绒儿毛,身批彩色蓑,顾盼生辉,美得不似人间物。她们来此一遭,不为了吃呀不为了穿,只为渡那有缘人得道,为了结那一场露水情缘。

彼时他坐在午后的窗下,夕阳余晖勾出一身金边。他端着酒盏,被这最后一句戏文击穿了灵魂。

原来是为了结一场露水情缘吗?呵,若当真,那真真是极好,极好的。

吴疾藏匿在树上,躲在漆黑的枝叶中笑了笑,笑过后,脸色又渐渐凝重,乃至阴沉。那时的孟大小姐举手投足端是贵气逼人,美是极美的,却稚气未脱,尚有那么几分人间烟火气。而今她眉目已开,倾城之姿,美得叫自己不由得心生自卑,嫌弃自己满身淤泥,不敢沾染她分毫!

他只卑微地希望再见面时,自己已能够足够体面。

就这么片刻的失神,那边孟燕绥却被人请了出来。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抱臂冲她笑,客客气气道:“小姐莫要贪玩,再怎么扮作公子也是不像的。快些回家去吧,去找你的兄长或是夫君吧。”

孟燕绥不服气,与她争论道:“我若不是个男儿,何必来此寻欢?”

半老徐娘掩唇笑道:“普天之下,就没有男儿郎见了我迎宾的姑娘能泰然处之的。”

她说完话,打量她道:“我见你姿容不俗,若日后落了难,不妨来此寻我,我定然将你捧成头牌!”

“呸。”孟燕绥气得扭头就走。

吴疾瞳孔缩成一线,握着的树枝被碾碎在掌心。她好端端为何要来这里?那个姓冯的少年呢?是否受她指使?

嘁,自己不露面,叫一个女子抛头露面来这等地方算什么男人?

他抿唇,有些恨自己。为何自己学艺不精,竟打不过她。为何她处处出风头,春风得意,甚得孟燕绥欢心。

暗暗捏紧了拳头,眼见着孟燕绥离开,他又瞥了眼流云阁的牌子,这才跟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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