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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谋天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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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疾握刀本是这下意识的动作,落在孟燕绥眼里却是要杀人灭口,不禁叫她紧张起来,解下腰间挂着的长鞭,眼神里全是防备与愤怒。

“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的人,早知如此,当年就不该救你。”

吴疾沉默着,脸颊被月色照得太亮,有种病态的,像是被关在地窖中太久不见天日的白皙。他眼皮子耷拉着,瞧不见清亮的眼珠。须臾的沉默后他一侧嘴角牵动着肌肉向上拉出一个不屑地弧度,淡淡回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孟大小姐还是喜欢捡小乞儿啊。”

其实只也是就事论事罢了,但是被吴疾说出来,却不知为何带着酸味和嘲讽。

孟燕绥气得扬手一鞭,鞭声清脆,划过夜空直抽在吴疾的背上。眼见他不躲避,孟燕绥以为他心虚,收势后又是一鞭!

只是这次,吴疾抬手一把抓住鞭身,两人对峙,鞭子绷得紧紧地。

气氛紧张,剑拔弩张。

这时,吴疾身后的人站出来解释道:“这女人虽然是被糟蹋死的,但我们没干……”

“二牙子。”吴疾出声呵斥打断了他的话。

孟燕绥反手一抖,鞭身抖开了悉悉索索的倒刺,吴疾猝不及防被扎了一下,便松开了手。

孟燕绥收回长鞭,一双眉目瞪地浑圆,两眉间难掩厌恶。“希望你不要作奸犯科,不然对不起你妹妹的成全。”

吴疾阴沉沉的眸子一黯,缓缓朝着孟燕绥的左耳看过去。圆润的耳垂上赫然一粒小小的朱砂痣,不在意的话,一扫而过,便隐匿在鬓边碎发中了。

更夫敲着梆子的声音从对面的街上传来,漠阳城许多年未实行宵禁制度,虽不实行,但因城中鱼龙混杂,百姓们也自发入了夜鲜少出门走动。

“哥,咱们快些走吧,晚了麻烦。”

吴疾点头,一双眼底涌动着绝望的冷光。率先朝前走。在与孟燕绥擦肩而过时,轻声道:“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别和那个小子搅和在一起,他可不简单。”

孟燕绥静静站着去看那地上点点滴滴干涸了的血迹,突然胃里一阵反酸,又想起方才在流云阁看见的那些个红尘男女们被欲望驱使而扭曲的面孔,当下扶着树干呕了起来。

常言道,几家欢喜几家愁。太子自被皇帝禁了足后,一连两个月都没再出府半步。原本重新启动大兴土木建造的金屋计划亦再度被迫搁浅了,那惊天姿容的舞姬亦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被一顶软教抬回了人去楼空的平霁王府。

即便如此,太子府常年的静谧仍旧被打破了,南方的戏班子,歌舞乐姬等频繁出入府中,由管家领着,迎着朝霞漫漫匆匆进了后门,又踩着一地破碎的月华初上匆匆出了门。

夜夜笙箫,纸醉金迷好不快活。

有人猜测,这是太子因着受罚才敛了性子不再胡作非为,送回舞姬的举动就是在向皇帝表和相爷表明心意与那被圈禁的皇叔划清了界限!

但也有人认为,太子冷面冷情,是个冷血的人,当初闹得轰轰烈烈,宁可得罪相爷,也要将平霁王府的歌姬迎入府中加以宠爱。可一旦心情不好就迁怒别人,加之平日里也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又没有长性,怕只怕日后啊,成为了喜怒无常难以揣测的暴君。

一方四九城里,多少魑魅魍魉的看客们盘算着,绸缪着,将眼光放在这虚假繁荣与安泰的北朝都城里,或谋一方巨贾,或谋平步青云。

每朝每代都不乏能人异士,或大隐于朝,小隐于野,夜观天象时,望着北方那颗日渐灿烂的星宿都不免按耐自己激动不已的心情。帝国危亡呼?何惧动荡。

皇帝脸色清灰,精神却愈发矍铄。坐在龙位上淡淡笑着俯瞰大臣们的一举一动,他近来勤勉,总觉得自己好像只有四十岁,如初初登上宝座时那般亢奋,有大把时间和精力来治国理政,统治山河。一切都还未开始,他能在此坐满百年,千年,直至成为真正万人口中高呼的万万岁!

思绪飘得远了,忽然想起今日的不老丹还未服下,皇帝眉头猛地一皱,原本看着还算可亲的脸孔霎时变得阴鸷骇人,眼袋下垂,一副摇摇欲坠的两个大累赘,更衬得眼眶凹陷骨相凶恶。

正在汇报江南雨况的工部侍郎正说到激情处,一抬眼,登时被吓得一个哆嗦咬了舌头。来不及细品充斥口腔中的腥甜滋味,亦是顾不上剧痛,结结巴巴正欲继续细禀,皇帝突然起身离开。

一种朝臣尚未反应过来,皇帝扭身冷冷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工部侍郎身上,“不过一场绵延暴雨,何至于如此喋喋不休。朕限你三日拿出应对措施,否则,哼,要你何用。”

工部侍郎当即跪下磕头,老天爷要下的雨,他能拿个口袋去装走不成?这边哭诉还没开始,情绪刚酝酿地差不多,那边大太监细着嗓子尖声道:“退朝。”

就这么几个字的功夫,皇帝的身影已隐入后殿中了。大臣们向前聚拢,喊住大太监问道:“公公请留步。”

大太监跟在皇帝身边数十年,早练出了一身过硬本领。当即抱着拂尘眯眼笑对一众朝臣,任你台下叽叽喳喳吵成什么样了,他就耐得住性子一言不发地候着时机。

太子不在,相爷抱病,一时间没了个能站出来震慑局面的人。眼见着吵嚷不休没个尽头,生怕大太监甩脸走人的工部侍郎大喝一声公公啊!许是声音又大又悲怆,连几位尚书都不免抱着手多看他两眼。

工部侍郎眼见得了机会,忙作揖问道:“请公公赐教,陛下方才所言何意?”

大太监笑得春风和煦,眼皮子却连掀都没掀。细细的嗓音中有着难掩的傲气,“您太看得起洒家了,洒家只是个奴才,哪里敢妄议朝政啊。”

朝堂内登时静了静,杜乐然揣着手悠悠开口,一副看好戏的架势。“呦呵,这都求到徐公公头上了,想来我泱泱大国也是无人了。”

大太监仍带着笑意,一双内双的细长眼里看不出什么怒意来。

杜乐然惯常看不起奴才,便是伺候皇帝又如何?奴才不得议政参政,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他徐公公这许多年了,只管着陛下的起居饮食,能有什么建树?估摸着也没几年前吧,他自小喂大的养子刘炎雪当差时贪睡误了时辰放奴才们送碳球,导致各宫娘娘们在寒冬腊月里冻醒的。皇帝当即命人打了他二十大板,撵去打更了。结果拖着屁股伤打更也能出岔子,时长二更天当做三更来吆喝,拖着细细长长的嗓子喊着小心火烛能传二里地去,惊得猫都不发情了。后来徐公公一生气,干脆就将他打了一顿,求个圣旨撵出宫去了。

呵,近水楼台能不能先得月不知,但照得纤毫毕现却是真的。

杜乐然的话说得叫人下不来台,这么多的老狐狸眼睁眼看着,搓着手,竟无一人上前来圆个场。大太监换个手托着拂尘,行过礼,躬身道:“诸位大人,洒家还要伺候皇上,这便先行一步。”

不少人忙恭维地笑着相送,唯有杜乐然一甩手,大步离去。

但他却也没有真的走,递了牌子去求见怡妃娘娘。怡妃肚子眼见着大了起来,起卧都不太方便,脾气逐渐暴躁,两个婢女贴身服侍也还时时刻刻都不满意,哪里都不能合她心意。

杜乐然提着从异域商贾那弄来的青碧色的葡萄,粒粒晶莹剔透又饱满,凑近了闻,香味简直勾人心脾。还没等怡妃坐稳,他忙将洗净的葡萄端过去摆在她面前,“娘娘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话还未完,怡妃捂着鼻子扭头就是一口酸水吐在婢女身上。原本漂亮精致的五官此刻扭曲着,细细的黛眉如蚯蚓般蜷缩着抖动,整张脸略略浮肿不说,两颊竟生出了些黄褐色的斑斑点点。

像一块上好的绸缎上,却被人无端洒了洗不掉的隔夜馊汁,委实叫人心生厌恶,不能直视。

杜乐然心里再不喜,再难受,也强忍着不适挤出满脸谄媚笑意小心陪着。孕妇情绪不容易稳定,暴躁起来摔砸都是小事,偶尔半夜三更忽然起床要吃酸枣糕,御膳房备的有,小太监跑得鞋都掉了急吼吼地送过来。然而,怡妃娘娘只看了一眼就说味道不对,于是半夜三更的,一众小太监被打得嗷嗷直叫。

当杜乐然听闻此事时,旁人只道娘娘恃宠而骄,如今身怀六甲更是不得了,唯他一人冷汗测岑岑,瞬间湿透一背。

怡妃娘娘要吃的哪里是酸枣糕啊,她要的东西,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毕竟她母亲,就是因着怀着第二胎的六月时,被诬陷偷吃祠堂供奉的酸枣糕被乱棍打死,如今她自己亦是将将怀胎六个月,怎好端端想起要吃那一口晦气的酸枣糕了?

杜乐然近来听戏文,正巧唱到王侯将相争夺天下的段子,里面有位神勇大将军,身披七色鳞甲,每每陛下有难,宫廷有变,他都好似天神般及时救驾,着实是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本领。然而,饶是大将军功劳再多,奈何与皇帝身边的心腹不对付,这便有了三下昭狱又被义妹平反的故事。

他端坐在台下听得津津有味,但罢台回去的路上突然回过味来。天下霸主向来如此,狡兔死走狗烹,怕的是什么?一来功高盖主,二来掐灭其中的蝇营狗苟之事。自己现下与表妹干的勾当,岂不一模一样?

那么事成之后呢?自己落得什么下场?鸟尽弓藏倒算得幸运了,怕只怕……他思量一宿,天色蒙蒙亮时猛地坐起身一拍床板顿悟了。

狡兔尚且三窟,他又怎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呢?转胎说得好听偷天换日,可这世上,哪里有白来的好处?佛家讲因果,有恶因,会有好果吗?

杜乐然看着怡妃娘娘凸起的小腹,怎么瞧着还没自己的大?正疑惑,怡妃娘娘已吐完漱过口了,斜着瞥了他一眼,捂着胸口倚靠在金丝串线绣就的百子图的软垫里。

“梁真人闭关半月余了,说是要制一幅龙王布雨图。”怡妃娘娘孕期越往后反应就越大,孕吐厉害得紧,一宿辗转难眠,脾气就好不了,看什么都烦心,精神很差,厌厌道:“画什么龙王?能管人间的事儿吗?倒不如给本宫腹中的未出世的儿子好好祈福,早日平安诞下才是正事!”

她手指都肿了,一块上好滴翠的戒指卡在指根,挤得说不出的难受。情绪忽然就低落了下去,厌厌道:“陛下前两日偶得一梦,巫山夜游,踩着流云漫步,而后看到一位坐着麒麟异兽拉的马车的仙子,于一片紫霞满天中越过山头直奔着高空而去。”

怡妃娘娘冷冷笑起来,道:“你猜怎么着,陛下醒了以后啊,乐不可支,说是自己大约仙道将成,可与天齐寿了。呵,还忙不迭宣了画师来,要将梦里的景色画出来,可一连画了百十来张,一张也不满意。”

“也是啊,仙子能随便画出来吗?”她拈了粒葡萄放在桌上,也不吃,就这么静静看了半晌,唇角突然扯起一抹笑意,下一刻钟,手指一使劲,碧绿剔透的葡萄瞬间四分五裂汁水飞迸溅地到处都是!

终于,她惬意地笑了起来。“邀他巫山云雨?成一段帝仙之好?”

“哈哈哈,哈哈。”她笑得眼水直流,“一个行将就木的老男人,连生活都不能自理,还谈什么雄风?云雨?哈哈哈哈,你说,一个男人,帝王,老了还不是一样,还说什么益寿万年,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男人什么都可以被羞辱,唯独这个,直戳心肺叫人跳脚,哪怕事不关己,但旁听的男人也有生理上的厌恶。

杜乐然暗暗咽下一口恶气,不冷不热道:“娘娘说得有理,天上的仙女啊再稀罕,下了凡,还不是要和牛郎过日子?生儿育女,柴米油盐的。”

他伸直了腿,膀大腰圆令他时常感到疲累。

“唉,今早上出门的时候小厮跑来说是夜里有贼,被护院们乱棍打死后才发现是那个会跳番邦舞的舞姬。表哥当下心里啊不是滋味,这哪里是小贼,不过是你姑母对她不满的惩罚罢了。可怜她三年抱俩,却都是丫头,可把你姑母气坏了,这才落得个惨死的下场。这不,年前又张罗了一房,她娘家人拍着胸脯下了保证,这肚子里的肯定是儿子!表妹您说啊,这女人连个传家的都生不出来,还能怪你姑母出手狠毒吗?”

怡妃娘娘冷冷听着他把话说话,杏眼中难掩厉色。“表哥的家务事还真多,怎的,此话说与本宫听,却是个什么意思?”

杜乐然岂会不知她动气了,可他要的就是她的不痛快,哪怕一瞬也是好的。既然目的已达到,他心下感到快意,端着茶盏道:“娘娘,太医到底行不行?可别到时候出什么乱子,耽误了大事!我这小妾娘家听说于此于途颇有些门道,可需要……”

“不必!”怡妃娘娘突然翻脸,疾言厉色打断道:“本宫乃母仪天下的命数,用不着你操这个心!再胡言乱语,你便是本宫的表哥,也仔细些性命。”

这话是极狠了,杜乐然心里不由又涌起无线懊悔。本质是个怂人,披金甲也掩盖不住内力长着个狗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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