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偷儿贼事件后，后半夜德芬更是睡不着了。

韩风荷也没睡着，听到德芬辗转反侧的微小动静，扬声问她：“德芬姐，是不是你也睡不着了？”

“嗯，还有点担惊受怕的。”

韩风荷于是摸过去同德芬睡在了一头，抱着她胳膊道：“我也睡不着。要不咱俩说会儿话吧，兴许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先前德芬的勇敢冷静让韩风荷钦佩不已，又觉得这个姐姐跟自己哥哥那么般配，而且两人又那么投缘，是校友，读书都厉害。如果她能嫁到自己家里，韩家定能一片和谐，不会有小姑子跟嫂子的矛盾。爹娘似乎也很喜欢德芬姐，那婆媳矛盾也不会有。

此时韩风荷已打定主意要为哥哥撮合他跟德芬两个了。

睡不着只是借口。

德芬不知她心里所思所想，她也的确是睡不着，躺在床上干瞪着眼，这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亮，就问聊点什么？

随即自己想到个话题，便玩笑道：“要不就讲讲你那个相亲对象，就是李婶子的娘家侄子？”

韩风荷登时臊了个大红脸，轻轻攘了把德芬，“德芬姐，你不要笑话我了。你要是取笑我，那我也要取笑你。”

德芬好笑，“你要怎么取笑我？我又有什么可取笑的？”

韩风荷道：“哼，之前屋子里进了贼，你不喊我，倒把我哥先喊来，你是何居心呀？”

“哎哎，明明我当时大喊大叫，是你哥先听到了。你睡得沉，自己没听见，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德芬哭笑不得。

“我不管，反正你没喊我。而我哥呢，他就只紧张你，半点没关心过我这个亲妹妹的安危。”韩风荷捉着德芬的胳膊一紧，嘻嘻笑道：“德芬姐，我哥对你那么紧张，他肯定是对你有企图，你打算怎么接……”

“接招”的“招”字尚未说出来，一墙之隔的外面卧室里，韩岱山忽然翻了个身，床板发出哳哑的吱嘎一声。在寂静的黑夜里，听着格外响。

德芬脸红起来，幸好没开灯，不然给韩风荷瞧见了，倒真会好好取笑她了。

德芬暗自吁一口气，小声道：“我们说话小声点，免得把你哥吵醒了。”

韩风荷不以为然。

很明显，隔壁的哥哥也没睡着，他都听见了。他就是故意翻身，提醒自己不要开他跟德芬姐的玩笑呢。

她哥这人，书读多了点，学得一身的书呆子气，做什么事情都习惯了瞻前顾后，束手束脚！

不过明面上，韩风荷窝在德芬的臂弯里，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然后压低了声儿道：“我这么小的年龄相什么亲？再说我哥的婚事都还没有定下来，他没成家，我能先嫁人吗？要是说定了婆家，年前那边肯定要催着结婚了。我要先嫁了，村里人会说我闲话，说我不懂事的。”

闻此言，德芬心里很奇怪。

按说就目前的印象，韩岱山不该是尚未结婚的情形啊。

但是这是人家的私事，德芬也不好打听一个不亲不熟的成年男人为什么还没结婚的问题，只是问韩风荷道：“你今年多大了？”

“春天的时候刚满的十六。”

“才十六岁么？那确实年纪还小。你这个年纪，按算下来，应该上高一或者中专中师一年级了吧？可以先专心学习，其他事情暂时搁一边，等你把书读出来了再考虑找婆家不迟，也就多等两年的事儿。有了文化，又有个好工作，到时候你就可以随便挑，一定要找个各方面都满意的男人。别太早定下来，毕竟这是有关自己一生幸福的事情。”德芬真诚地建议道。

韩风荷一撇嘴道：“我早就没读书了，初中读了一年我就回家帮我爸妈干活了。”

德芬有些惊讶，“为什么没读了。”

韩家的条件是可以的，韩家兄妹看起来关系很好，韩岱山应该是不会不愿意供妹妹上学的，他有经济能力。再说韩风荷的这个年纪，已经赶上了国家推行的九年义务教育的好政策，花不了几个钱了。

“是我不爱读书，我讨厌读书，我看着书本就打瞌睡。”只听韩风荷悻悻回道，“而且我也不是读书那块料，初中我都是勉勉强强考上的，哪里还能考得上中专和中师？”

那就没办法了。

读书这种事情，人常说三分天资加七分勤奋。

但德芬觉得，还得有两分兴趣才行。

三分天资、五分勤奋再加两分兴趣，才能把书读出来。

没兴趣读书的人，任你怎么有天赋或是闷着头努力，都是读不出来的。心思不在课本上，只会白白浪费光阴。

感受到韩风荷提到读书的事情就有些闷，很大可能她是在跟自己那个厉害的哥哥比了，觉得在她面前丢人了，德芬就轻轻笑了下，便故意戏谑道：“我觉得不是你非读书那块料，只怕你还是想早点找个婆家嫁了吧？”

韩风荷一下重振精神，作势去戳德芬的咯吱窝：“哎呀，德芬姐，你又乱讲！”

德芬隐忍着笑意推开了她。

亲事这个话题叫气氛热烈，韩风荷马上追着问德芬有人给她说过亲没有？第一回给她说亲时她是多大年纪？

德芬回道，村里的姑娘差不多到了十六七的年纪就有人开始来提亲了，她大约是在十五岁时候有媒婆上她家里来说媒。

“十五岁？”韩风荷挺诧异，“那德芬姐，你现在多大了？”

德芬明白韩风荷问她现在的年纪，知道她的心里正在想什么。

她已经告诉了韩家一家子自己走夜路的原因是去了趟省城看望男朋友回来，韩风荷定然是想知道她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嫁人。

男人一直不娶，她作为女人能怎么办？只有无望地等待，不可能逼着人娶，不然那成什么了？只会更掉价，名声还彻底毁了。

德芬微微苦笑了下，放平心态道：“我今年二十有四了。”

“二十四岁了啊……”

韩风荷也是个顶聪明的姑娘，喃喃了前半句，后面的下文没再说出口，也未再继续沿着这个话题说到德芬身上去。

她已经听出来德芬的语气有点不对头了。

虽然看不清楚对方脸上的表情，但必然神色黯然，满腹愁绪。

明明十五岁就有媒人上门了，可快十年过去了，她男友还一直不娶——这种事情是不能深入的话题。

在农村，二十四岁的年纪还没有出嫁，闲话已经一大箩筐了，她怎么好再往德芬姐的伤口上撒盐巴？再说她的目的是撮合她哥哥跟德芬姐好上啊。

韩风荷于是自然而然地就把话题转移到了自己哥哥身上，她语气稀松平常地道：“我哥今年二十七了。你俩虽然是同学是同一届的校友，不过他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我哥上学上得晚。”

同学之间相差三五六岁，这在农村是很常见的。

那个年代，读书的观念尚未深入到农村的每家每户，加上九年义务教育国策尚未实施，学费要自己给，家长让孩子去读书的意愿便不是很强烈。同时农村的师资非常薄弱，老师难寻，所以，村子里的小学常常会招不齐学生。学生招不齐，开班就少。开班少，家里孩子要是想读书的，要么长途跋涉去其他村小上学，要么就只有等，等到村小开班了再去给孩子报名上学。

当然了，等待的结果就是孩子的年纪大了，远超六岁上小学一年级的基本标准。这就导致同一个年级的同学之间的年龄差距大，比方说十岁的孩子和六岁的孩子同上一年级的情况在农村就很常见。

就说德芬自己，当年她到了要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因为村里的小学没有招生，爸爸便带着她和大伯家的堂姐到另一个村子去报名读的书。

那个学校在堂姐外婆家的村里。因为路途遥远，父亲就想要她跟着堂姐一起住到堂姐的外婆家，结果人家面上倒是答应得很爽快，父亲离开后，到了晚上吃饭，堂姐的一个舅舅只给堂姐盛了饭，没给她盛，德芬的眼泪当场就包不住了。

堂姐外婆虽然是把她儿子骂了一顿，说这是开玩笑的，逗她玩儿的，也很快也给她盛了一碗饭，但是德芬硬是没吃一口。生生饿了一晚上，天亮后，她也没吃人家的早饭，收拾小包袱自己回了家。

那远的路，要穿越几个村，她自己找回了家。

她记性好，走过一遍的路就记住了。

而农村孩子，不怕走远路。

在农村，哪样不是靠自己的一双腿走出来的？

她就是自尊心强。

特别强。

然后等了一年多，终于等到自家村里的小学一年级招生了，曾友全赶紧去给女儿报了名。

结果呢，堂姐在外婆家读的那个村小那个年级因为学生陆续辍学，人数太少了，班就开不下去了，堂姐回头来还是跟她做了同学，反而多读了一次一年级。

没给饭吃这件事情，德芬一个字也没给爸妈讲。

但是她一个人回来，爸妈哪里又不懂的？

大家表面上还是和和气气，都是亲戚。

想起往事，德芬鼻子发酸。

有关年纪这个问题，对德芬、对韩岱山两个而言，都是个不好深入的话题。

一个二十四岁了还没嫁出去，一个二十七岁了还没有娶到老婆。这在农村，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必定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对于韩岱山读书晚且有本事，却又没娶老婆这个事情，德芬便只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和疑问，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