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似曾相识。
宁湾面无表情地想,好像是她用过的话术。
……
从许清景给她修完水管后宁湾就对关于他的事长了个心眼,她发自内心地觉得许清景不像看起来那么难相处,再加上辛老头年纪大了,嘴上说着“我没有外孙”每次她去还拐着弯地问,嘴硬得跟昌京冬天结冰的湖面有得一拼。
宁湾跑去疗养院看他,老爷子养老生活过得乐滋滋,在园子里听人“刺啦”“哗啦”地拉不成调的二胡,仰面躺在太阳底下,一脸惬意。
宁湾提着牛奶站在他面前,弯腰凑近,指着自己的脸:“我是谁?”
辛鹤年用那种长长的老式烟杆推开她的手,眯眼辨认了一下,嘴里吐出一口烟圈:“宁小丫头,怎么变得这么大了。”
宁湾把牛奶放到一边花坛上:“是啊,我长大了。”
下午阳光正好,她陪老爷子待了一会儿,临走已经走出十来步,辛鹤年忽然想起什么:“嘶……人年纪大喽……记性不好,宁小丫头,我是不是有个外孙?”
宁湾停下脚步,沉默一会儿,说:“是。”
“您想见他吗?”她问。
辛鹤年却摆摆手:“不见不见。”
戏园子里唱腔悲哀婉转,唱得人心里发凉。辛鹤年跟着细细碎碎地哼唱,年迈的身体在夕阳下抹上一层凄清的光。
宁湾听见他自言自语:“我有一个外孙一个外孙一个外孙……”
那是一六年的十月,辛鹤年记性已经不大好,有时候会忘记自己要干什么,宁湾每去一次就会被问同一个问题。
她站在园子门口,一手插在口袋中,暗自下了决心,要把许清景带过来一趟。
这个任务相当有难度。
虽然她跟许清景是名义上的室友,不过许清景最多半个月回来一次,还早出晚归,巧的话能撞上一两次,又不是很熟。再加上许清景那个人吧……
宁湾在食堂吃饭,一言难尽地跟黎朝喜描述:“我就感觉跟他说话也不会被搭理。”
黎朝喜深有同感:“是吧,”她绞尽脑汁用自己贫瘠的词汇形容:“我之前在学校话剧社碰见过他一两次,每次都看见有人试图跟他说话,”她皱着个脸,下巴抵在桌子上,满面愁容,“他反正就说两句话,要不是‘嗯’要不是‘我知道了’,一点别的反应都没有。”
宁湾用筷子戳了戳餐盘里的鸡肉:“今天早课我不是出门吗,他刚好晨练回来。我一想那就打个招呼,手刚抬起来他就说了句‘嗯’。”
事情发生在早上七点半,她一想早课反正都迟到了,索性叼着个面包片慢悠悠地从楼上下来。走到一半门开了,穿深蓝色运动装的许清景正好回来,左耳戴着白色耳机——他用有线耳机,另一只被摘下来,垂至胸口。
正在脱身上外套,露出里面白色的短袖T恤。
宁湾伸手打招呼,说了句“早上好”。
许清景身上的色彩永远都偏冷色调,他原本就因五官出众而看起来不好接近,气质更加拒人千里之外。
可能是没想到宁湾会主动打招呼,他抬手调整耳机位置,指关节在日光下凸起而透明。
“嗯”了一声。
宁湾没见过跟谁说“早上好”对方说“嗯”的,“嗯”也不是不行,宁湾再接再厉:“你吃早饭了吗?冰箱里有面包。”
许清景再度调整耳机位置,说:“我知道了。”
得,没办法再交流。
还真是“嗯”和“我知道了”。
黎朝喜充满同情地咬了一口米饭,含在嘴里腮帮子动啊动:“你真想让他去见辛老头,我感觉做不到。”
“他跟辛老头的矛盾要是能调和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在香港不回来了,对了……”黎朝喜说着说着跳脱地问,“你说他会不会讲粤语啊?”
“我们班有个广东人,说粤语特别好听。”
宁湾:“……你能先帮我想想办法吗?”要是一个压根不熟的人让你跟有矛盾的亲人见面,这他妈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黎朝喜叹了口气:“我早跟你说过了,许清景真的很难搞定。之前表演系我觉得漂亮得可以原地出道的那姐妹,在许清景教室门口堵了他三次。好歹成功了一次,话都没说上一句就被一声‘抱歉’打断。”
“哎,谁还没个觉得自己特别的心理。”黎朝喜心酸地抹了把脸,“我从吴越那打听了好几次,吴越都说让我想都别想,许清景对女的不感兴趣一样,根本就不是正常人能拿下的。”
宁湾听着听着琢磨出一点不对劲:“我没说要拿下他。”
黎朝喜敷衍道:“是是是,问题是你总要跟他沟通吧。他肯帮你修水管已经很不可思议了,我要是你就别管这祖孙俩的事。”
“我看着办吧,”宁湾想了想说。
“对了,虽然我不能在这件事上给你什么建议……”黎朝喜看她实在困扰,“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吴越。”
“他跟许清景是室友,住了三个月的那种。”
宁湾吃完中饭一个电话就打到了吴越手机里。
吴越正在宿舍帮许清景整理东西,语气酸溜溜:“你以后上课能戴口罩吗,朝喜那个没救的颜狗。”
许清景弯腰往箱子里扔衣服:“我尽量。”
“你真不在宿舍住了?”
许清景解释:“下个月有戏拍,晚上太晚,吵。”
吴越往楼下看了一眼,万般无奈地开口:“我有个学妹一直想要你微信,学美术的,我被问了好多次,这都大四了,你真没有在学生时代谈场恋爱的打算?”
许清景说:“没有。”
吴越摸了摸后脑勺,内心其实很想把这个潜在情敌处理掉。不过许清景一副大悲寺修道十年的清心寡欲样子,实在让他没辙。
电话就是这时候响起的,吴越瞄了眼联系人,以为是黎朝喜有什么事,特意接起来按了公放,还清了清嗓子:“朝喜?”
黎朝喜就算现在不是他女朋友以后也肯定会是,这件事必须让许清景清醒地认识到。
宁湾:“问你件事。”
女孩声音清脆,许清景往里收衣服的手一顿,低头望了眼腿,眉心微不可察一折。
那天保持同一个姿势跪在地板砖上太久,第二天才发现膝盖处一片红肿,走路或者碰撞痛感无法忽视。
他垂眼隔着一层布料碰了碰膝关节,直起身扶住了床杆。
吴越正经起来:“什么事?”
宁湾长话短说:“朝喜说你跟许清景是室友?”
我靠,吴越故作镇定,视线震颤平移:“是啊,是住过……住过一段时间,哦对了他现在就在我旁边,你有什么要问的直接……”
吴越心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你打电话的时间不凑巧。他忍痛把手机递给许清景,干笑两声:“找你,找你,哈哈。”
宁湾完全没准备,喉咙发干:“……等等!我找你!”
“有什么事?”许清景站在阳台边,宿舍楼外成片的杨树开始落叶,他微微笑了下,“嗯?”
那一瞬间宁湾脑子里闪过千百万个没那么离谱的接口,最后认命地趴在桌子上:“你有空吗,我请你吃顿饭。就当是谢谢你帮我修水管了。”
还是公放,吴越心说这俩人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他瞧新奇地关注许清景表情,后者表情坦然而平静,看不出端倪。
许清景的回答简直在吴越预料之中:“不用。”
宁湾死马当活马医,加重语气:“是辛老头的事。”
许清景皱眉。
“今天?”他问。
好像有戏,宁湾试探着说:“挑个你有空的时间?”
许清景动了动腿,膝盖还是隐隐作痛,他仍然拒绝:“你知道申全州的电话,他去一趟。有什么事跟他说,他会转达给我。”
宁湾:呵呵。
“再见。”她挂了电话。
这事没完,宁湾第二天晚上出去跟顾轶爸妈吃饭——她爸妈空难去世前朋友遍布五湖四海,顾轶妈妈是其中之一。
吃完饭顾轶推着她往前走,说中心广场有个喷泉贼他妈好看,语气夸张得那喷泉是世界八大奇迹。
宁湾穿了件墨绿碎花吊带裙,平底人字拖,刚饭桌上喝了点酒,风一吹额头面颊燥热消散,站在喷泉边仰头看夜晚天空。
啧,真可惜,没有星星。
八点整喷泉准时开启,外围一圈七八岁的小孩。兴奋地跑来跑去。
顾轶被他爹猛灌了两杯,说出了社会要喝的酒更多,这时候说话都有点不清楚,邀功一样:“是不是、嗝,特别漂亮。”
人来人往人来人去,宁湾发懵的脑子里只觉得人多。她倒也没喝醉,一晃眼的功夫顾轶不知道被人流冲向什么地方,只剩下她一个人。
不过顾大少爷好认,他最近觉得渣男锡纸烫特带劲,搞了个新发型,还染成一头张扬蓝毛,美名其曰跟宁湾那头金粉色头发搭个伴。
宁湾把下巴藏进牛仔外套中,慢吞吞地绕着人流走了一圈,没找到顾轶。
顾轶没找到,倒是看见个讨厌鬼。
喷泉涌出,周围地面湿了大片。周边街灯繁华明亮,宁湾发现蹲在广场长凳边喂猫的许清景,半蹲下身,屈着膝盖。一只手心收拢,另一只手耐心地去挠那只狸花猫的下巴。
戴了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但不知道为什么,宁湾就是认出来了。
她多少是脑抽,走过去“喂”了一声。
被白色栅栏围起来的草坪中种着桂花树,香气馥郁,冲得她下一句话还没说完先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那只狸花猫受惊,“嗖”一声就窜进草丛里消失了踪影。
许清景默了默,收回手,半转过头看她。
阴影中他五官有种心惊的漂亮,凤眼弧度深深浅浅。黑色类冲锋衣外套里搭着一件纯白短袖,只露出领口。
猫被吓走了,宁湾一边揉发痒的鼻子一边诚心诚意地道歉:“对不起,这桂花太香了。”
许清景说:“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打招呼?”
许清景平静地观察了她一会儿,“嗯”一声。站起来,迈步欲走。
宁湾再次脑抽,伸出一条手臂拦住他,嘴先于大脑反应提出要求:“我喝了酒,回不去,你带我一下。”
许清景:“你开了车?”
宁湾郑重点头。
“你车在哪儿?”
我车在哪儿?宁湾原地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指着一边信誓旦旦:“我车在那儿。”
许清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沉默。
一排自行车映入眼帘。
“……”
太清晰的记忆有时候不好,菜品一道接一道上,宁湾面无表情抬起筷子,点了点江梦瑶的方向:“我一会儿有事,我们不顺路。你可以坐她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