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蓊郁的山道,阴凉且清幽,阻隔了直射而来的热火,风吹树摇,芳香抖落。
奚道酬心里打着一会儿去哪的小算盘,薛见山忽然冷不丁问了句:“昨天,你怎么忽然到尸山城来了?”
奚道酬语气中有几分理所应当:“我去救别云堂的三师弟。”
“凭什么救他?”薛见山语气波澜不惊,可隐约又带上了昨日的阴沉,“被逼无奈,还是给了什么好处?”
“……”奚道酬不懂薛见山,又清楚这就是薛见山,“非这么说,那就是我想跟别云堂请教移花接木的本领吧……而且,别云堂的冯师兄似乎对奚门山有些偏见,虽然世人对奚门山都有偏见,但是能证明一个是一个……”
“哦,”薛见山面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他声音又沉了几分,“所以那个姓冯的,明知自己师弟走火入魔,又发自内心把你当成活傀儡,还故意让你去尸山城……怎么着,摆明了想一举两得呗。”
奚道酬沉默不语,知道自己说不过他,于是生硬地换了话题:“我父亲的东西还落在云川,我要回去一趟。”
他刚加快步子想离某人远些,就被拉了回来。
“再者……你有什么不会的,求别人,却不来找我?”
薛见山瞳孔深邃,直直地盯着奚道酬,使他仿若逐渐陷入危险的深潭,霎时寒意透骨。
奚道酬默了会儿,老实道:“……明明是你故意惹我生气的。”
薛见山嗤了声,暂且作罢,却忽然顿步道:“你觉不觉得,有人跟着我们。”
奚道酬刚想掉头往回看,薛见山却猛然捞过他,刹那间山花漫天,又颇为凄凉地散了一地。
一切重归于寂寥,奚门山斑驳的山道上,拄着拐杖的白发老人,一瘸一拐地追了下来,他双眼无神地深陷,空洞好似麻木,却忽然掉下不住的眼泪来。
“我的阿酬……还有重津,我对不起奚门山,对不起你们……我乞求你们的原谅啊。”
奚如轶的话语消散在谷风中,身形也渐渐淡去,终于与日光融为一体,又不知往了何处去。
而那两人身形一闪,却已经在往云川的路上了。
“跟着我们的是谁?”
奚道酬见薛见山许久不言,不禁疑道。
薛见山字重津,世上没几个人知道,知道的,除了身边这位,其余都死了。
随着法力源源不断地收回,他不想要的记忆也悉数送还了。更何况,有的东西,恰如尸山城,恰如奚如轶,恰如当初施以援手的奚韫怀和冯远若,他却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有的恨意入骨,反覆化作三更惊梦的魑魅,有的怀念至深,永远馥郁如长夏清荷。
奚道酬偏头看向沉默不语的薛见山,竟然捕捉到那人眸中一点悲色。
他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心底的善意与怜悯之心忽然占了上风。他此时才发觉,自己根本不怎么了解面前这个人。好像自己……从来都被人牵着一步步往前走。
于是从前种种,好的不好的他都认了。
这世上除了他,恐怕也没别人会同情一个薛见山了。
奚道酬默默扯了扯那人垂在身侧的袖子,薛见山侧目时,眸中黯淡之色很快一扫而空,可是语调还是透着冷意:“干什么?”
“……我手刚才划伤了。”奚道酬随便编了个瞎话,有点软的语气配上他莫名正经的神色,薛见山挑眉,忽然望进那人潋滟的双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
看吧,薛某人就是由于难过在开小差。
奚道酬忽然笑起来,不知道是细碎日光落入他眼中,还是他的眼睛本就这么亮。
“……再笑?回不度阁,自己自觉关禁闭去。”
杨柳依依,日光烂漫,黑衣白衫的两个年轻人并肩走在狭窄的林荫道上,周遭皆镀上一层惝恍迷离的色彩。
远处站着的四个鹅黄衣裳的年轻弟子,也许一开始就在看着那两人了……
其中两个不约而同地猛咽了一口口水,本来还不信那人的言辞,这番却是深信不疑了。
传闻中的薛魔头……似乎,挺好相处的?
最终,还是冯月珩上前一步,婉笑着掩去几分尴尬:“奚师弟,还有薛……教主,我们别云堂诚心邀请你们过去……家师恰巧昨夜云游归来,有话告诉奚师弟。”
奚道酬面色恢复素日里的温良恭谦,他揖道:“那就有劳师姐了。”
冯月珩大大方方地对两人笑了一下,沉稳安静的性格挑不出一点错。
“车马已经备好,你们这便随我们入云道吧。”
…………
中途休息时,冯厌喜大着胆子来了一回,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功法交给了奚道酬。
正是他父亲从前做过的笔记。
似乎是冯厌喜走火入魔后,冯钰拿出来塞给他,一同被带到尸山城的。
“师兄,感谢你和薛教主的救命之恩,这东西在我受蛊的时候差点被毁掉,可算物归原主了。”
“嗯?受蛊……的确,不过是谁下的?”奚道酬敏锐地捕捉到关键字词。
冯厌喜挠挠头:“有些记不清了……似乎是雨夜里,一个人他把什么东西转移到了我身上,然后将我推进了尸山城。”
他说罢心虚地看了一眼薛见山,又慌忙补充道:“幸好教主已经把尸山城清理干净了哈……嘿嘿那个我有事先走了!”
薛见山若有所思,眉目又沉下来,倚着马车内壁闭上眼。
奚道酬似有察觉,他只能偏头悄悄看一眼薛见山,然而沉默着,于是翻看起那墨迹不清的笔记。
修长的手指抚过泛黄书页,岁月辗转,却来不及染白曾经风华正茂的青年的发。
他忽觉鼻尖酸涩,遥远的思念油然而生。
有云间飞花落入车厢内,奚道酬仰了仰头,忽然说:“……我不能辜负我们族人的心血,我要让世人明白,奚门山人不是活傀儡,我们的心法根本没有问题。”
马车内静默了一瞬,薛见山接话笑说:“好啊。我等着你找我报仇。”
奚道酬闻言,偏头去看他,他十分认真地问,却几乎是一种确信的否定:“真的是你么?”
马车正经过一段厚厚的云层,日光忽然黯淡下去,似乎许久都没能绕出去,但天光乍亮只是在一瞬间。
薛见山轻笑,长眉连鬓,卧蚕更助长他那种散不尽的少年气,又为他平添几分落拓不羁。
他看奚道酬的眼睛里,长久地好似有绵绵深情……也许只是一种荒诞的错觉而已。
那人毫不收敛自己与生俱来的恣肆张扬,他语气平静,缓缓道:“从前种种,有我不对之处,也许往后你能半分理解……当年屠你满门,亦为违心之举。”
“总之,说来话长,以后会水落石出的。我却不愿回忆赘述。你信便信罢。”
奚道酬说不清什么原因,从小就喜欢跟薛见山撒娇,且属于无意识的那种了:“既然这样……以后,能不能不要叫师父?”
薛见山颇有兴致地朝他斜睨过来:“要不然叫我什么?除了称我兄长,其余尽乱了辈分。”
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或者另一个也可以,我倒不介意……”
“我抱着你出尸山城的时候,那几个别云堂的弟子拦路。”
“?”
“我懒得废话,说是你道侣。”
奚道酬猛地咳了几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看我做什么……清白在你身上,他人又议论不得。”
“况且这种事也多了去。民间的话本里龙阳之好屡见不鲜,如今风气也开放,他们不会在意的。”
奚道酬吞了口口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对薛见山,他或许可以像兄长一样撒娇,但道侣这虚名实在不敢僭越……
“那你,你是……”奚道酬还是忍不住问。
薛见山预测到下文,打断他:“我自然不是。”
然后,他瞥了一眼奚道酬,戏谑道:“不过嘛,也许……”
“不不,冒犯。”奚道酬忙止住话头,他实在不擅长谈论这种,没到心理年纪的事。于是,很是拘束地缩在一个角落里,垂着头,像犯了什么事儿一样。
薛见山就想起他小时候偷采莲蓬那回,掉在湖里扑腾半天,被他捞上来,然后浑身湿透着坐在石桌上,彼时神态和现在如出一辙。
……情随事迁,有个少年历经岁月,却丝毫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