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层层浓云挤压着灰蓝色的天穹,给人摇摇欲坠之感,阴沉沉压的人喘不过气。
密林暗淡静谧,只听见阵阵马蹄溅起水花在岩石上沉闷的拍打声。
“前几日天晴的那般好,今天怎么突然阴天了。”季澜勒着缰绳放慢速度,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气,他们正穿过一条汩汩溪流。
山间溪水平时看着不过是涓涓细流,一旦下雨,上流的水俯冲下来却极有可能水位暴涨引发山洪,十分危险。
她与张长老商量着,令众人尽快赶路,好寻一处地势开阔的高地作为今夜暂时歇息的驻地。
根据武当派提供的位置,入梦阁所在的天阴谷位于宁州东南方向的一处群山中,距离有不到一千公里的路程,需近二十日才能到达。
路上多山岭丘陵,为了隐蔽行踪,他们避开官道,大部分时间都在荒郊野外跑马走山路。
一行三十余人出发已有五日,山路多崎岖蜿蜒,遍布蓊郁阴翳的密林,长久在马背上颠簸并不好受,好在习武者大都身强体壮,炎炎夏天里连日赶路也还游刃有余。
当然,除了桑岚。
扶桑谷也有自己独有的武学秘典,但是他是个痴迷练毒的呆子,不舍得多分出一丝一毫精力练功,只会一些浅显的三脚猫功夫,故而身体素质和这些每日习武的人差了不是一点半星。
骑马还是他为了这次出谷现学的,常常控制不住缰绳的力道,好几次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一处山洞,刚刚栓好马绳走进去安顿,外面积压了许久的雨仿佛再也忍耐不住一般倾盆而下。
众人点起篝火,相熟的门派三个五个围坐在一起,听张长老讲再过十二三日便能到达天阴谷,这几日虽然未发生什么变故,但行路期间需随时绷紧神经不可松懈,以防邪.教派人偷袭。
临行前,桑神医将入梦阁死士常用的几种解毒丹药都分发给了大家护身,唯一的一颗“万物合生丹”则由陈钺随身保管。
山洞很深,足够容纳他们这些人,灰褐色的石壁湿漉漉的,顶部未成形的钟乳石上不时凝结出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头顶顿觉冰凉一片。
江昭阳季澜等人今晚需得守夜,便坐在了靠近洞口的位置。
桑岚满脸呆滞,眼冒金星,一屁股坐在江昭阳旁边。
江昭阳拿出包裹里的干粮和水囊与他们分食,看桑岚累得七荤八素的样子,想到人是陆持云特意找来的,递给他一块肉干开口关切道:“桑神医,还好吧?”
桑岚接过肉干啃了几口,又从怀里摸索片刻,掏出一个粉嫩的小瓷瓶,倒出颗药丸囫囵塞进嘴里。
“还好……”桑岚口中含含糊糊答道,手朝江昭阳和季澜伸去,“我自己做的,你们吃吗?”
清泠泠的少年和英姿飒爽的姐姐,看起来好像还挺好相处的样子,他想起师父苦口婆心让他多结交朋友的叮嘱,难得热情了一回迈出交朋友的第一步。
江昭阳和季澜看着眼前颜色诡异形状明显就是随意一捏的紫红色小药丸,和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眼中满满都是期待之情的桑岚。
“……”有点拒绝不出口怎么办。
“这是特制的通络丸。”魏骁看江昭阳面无表情的犯了难,帮忙在一旁开口解释:“其中含有灵芝、人参等大补之物,是难得补气养神的上乘丹药。”
他穿着一身灰蓝色的扶桑谷医师袍,坐在桑岚旁边,除了江昭阳几人,旁人并不清楚魏骁的真实身份,只知是桑岚此次带来的助手。
江昭阳闻言,心一横拿起一颗吃下去,不多时感觉浑身清透许多,气力恢复了大半。
他同季澜向桑岚道了谢,感叹十分有效纷纷夸赞他炼制本事高超。
怪不好意思的,桑岚挠了挠头。
“冒昧问一下,桑神医可否给在下一颗?”
许景山听到动静走过来躬身说道,表情十分谦逊有礼,回头指了指之前和他坐在一起,一位低着头咳嗽的纤瘦黄衣弟子,“是那位太虚门的弟子身体有些不适,请我帮忙讨要。”
他边说边自认为不动声色打量着眼前这位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娃娃脸。
这就是所谓的神医?
炼药技术再厉害又如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罢了,他心中嗤笑。
死人是做不了解药的。
桑岚被这个细长眼鹰钩鼻的男人盯得浑身不自在,木着脸有点不想给他,却又不愿意在刚刚结交的朋友面前表现太过小气,不得已给了他一颗。
许景山客客气气地道了谢,走回去把通络丸交给了黄衣弟子。
江昭阳在一旁眼皮微动,与季澜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他们暗中盯了许景山几天,一直未能发现异样,然而刚刚他站在这里时,自己分明感觉一股阴森的杀意一闪而过又销声匿迹。
看来这人确实有问题。
楚天意围观了半晌,圆溜溜的大眼睛灵动流转,也想凑过去跟桑岚讨要。
还没开口就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温柔地捏住了命运的后脖颈,陈钺一身绛紫色衣袍,俊美多情的凤眸盯着他:“怎么,天意也累了吗?”
还用问嘛,他平时也是个惯会偷懒的半吊子,当然累了。楚天意敢怒不敢言,猜不透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又要作什么妖。
他怂叽叽答:“还、还好吧,就是有点屁股疼啊哈哈。”
“屁股疼?”陈钺摸着下巴,勾唇道:“那我给天意揉一揉?”说罢作势就要伸手过去。
楚天意如遭雷劈,头摇的像拨浪鼓,慌慌张张蹿到师兄和季澜姐身后,“不不不不用麻烦了陈少宫主!!”
即使外面哗啦啦雨声作响,时不时传来灌耳的闷雷盖住了响动,还是有不少人朝这边望过来。
江昭阳在一旁听到表情也出现一丝裂痕,如同老母鸡护崽儿似的把楚天意挡在岩壁一角,大庭广众的陈钺怎么就耍起流氓来了。
陈钺遗憾表示那好吧,眼中却兴味更浓,漆黑的骨扇从江昭阳的肩上越过,轻挑起楚天意细嫩白皙的下巴。
“不过骑马确实劳累。”他没准备就这样放过这个乐子,温声细语道:“明日天意便与我同骑好了,累到你,我会心疼的。”
江昭阳冷冷拨开凌空于左肩上的骨扇,他深刻体会到陆持云为什么每次都要和陈钺互呛了,并决定等见到陆持云要好好跟他谈谈这件事情。
季澜也对陈钺这一幅轻挑的样子十分不满,他明显是在拿楚天意寻开心,却又只是言语调戏没有真的做出什么对小义弟有害的事情。
她对江昭阳和楚天意都是对自家弟弟般的亲切维护,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确实不好发作,以免还没到入梦阁呢自己人就先闹起来,耽误了正事,她看着楚天意可怜兮兮欲哭无泪的傻样,拍了拍他的肩膀。
只能先委屈委屈小义弟了。
后半夜,雨势渐缓,淅淅沥沥快要停了。
大部分人都已经闭眼歇息,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燃烧的树枝干柴中噼里啪啦的爆裂声,都令江昭阳昏昏欲睡。
外面黑漆漆一片,他走到洞口处接了捧冰凉的雨水抹把脸,回头看了看对面闭目调息的季澜,打起精神继续守夜。
鹤鸣山庄就在天阴谷的东边不远,陆持云与冯轲、冯冶三人轻装出行,理应比他们快许多,想来至少已经走了一半路程。
思及此处他心中一紧,满心担忧如潮水倾泻,混杂着眼不得见手不能及的惶然,彻底没了睡意。
他突然想起今日收到师父自万溪谷传来的书信,白日里赶路没来得及拿出来看,一直揣在怀中,便拿出来借着火光细细阅读。
师父对他的决定十分赞同,夸他颇有自己当年扫奸除恶、快意江湖的风范,千叮万嘱他与楚天意一定要保护好自身安危。
对于多年求索终于有了眉目之事,师父恭喜之余,还说不日便会带着大师兄、小师妹一共出谷来寻他们,届时会帮他一同寻找母亲。
火光跳跃在浅黄色的信纸上透着融融暖意,江昭阳小心把信叠起来,收回怀里贴身放好,紧紧抱着捕云倚靠在微凉的石壁上。
他何其有幸。
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异世,他没有如无根浮萍般漂泊不定,反而有不知身在何处却同样牵挂着他的母亲,有关心爱护他的师门,有送他捕云的……心悦之人。
人生还能更好吗?
几个月的繁乱思绪,心情晴雨变化,原是因为看不见的情丝早已缠绕心间,答案昭然若揭。
那个他因为一直以来的含蓄自持,羞于被人看穿,难以开口言说的答案。
他喜欢陆持云。
或许从看到他的第一眼,透过马车窥到的那个惊心动魄、深沉似海的眼神开始,他便如莽撞懵懂一头撞入网兜的燕雀,弥足深陷,无法自拔了。
季澜睁开眼,看到对面眉目清朗淡然的少年盯着火光出神,不知是想通了什么,脸上展现一抹豁然开朗的柔情释然。
察觉到季澜的目光,江昭阳回过神冲她一笑,如春日暖阳下冰雪消融。
真好看啊,季澜点头示意,边打坐边感慨,怪不得那个陆持云见到自己与他稍微靠近了点说话,都得吃醋呢。
自己还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也还没有送他一份像样的回礼。
江昭阳继续神游,漫漫地想。
陆持云,你可千万不能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