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从山丘上下来，转道向西而行。

金筱芭在车上翻看着手机里拍的白城子山谷的照片，说道：“这几天居然都没想起来和卢敖他们几个仔合一张影！”她把头探出车外，想寻找密林后白城子的“身影”。

抻着脖子看了一会，发现虽然车子开了没多久，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白城子已被连绵的山丘和密林挡住，不得其踪，她叹道：“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不见城呀。”

韩钟烁拿起手机对着金筱芭晃了晃。

金筱芭一看，韩钟烁微信主页上的前三个人头像居然是卢敖、范阳阳和崔唯唯。

金筱芭惊呼：“你居然加了他们的微信！他们居然有微信！”

韩钟烁笑道：“他们仨要养活这么大一座城，自然是经常要和外界联系的。”

金筱芭忽然坏坏的道：“我都开始怀疑，那两天你和他们几个厮混在一起，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韩钟烁：“喂，那两天每天早上我都有叫你一起去好不好？是你自己赖床不愿意去的。”

金筱芭白他一眼：“快把他们仨的微信推给我，立刻，Rightnow。”

韩钟烁停下车子，先是把卢敖、范阳阳和崔唯唯的微信推给金筱芭，之后他在车载导航里设定了新的目的地，刚准备继续开车，就听贺一竹说道：“喂喂喂，阿叔，我不去你刚才输入的那个学校哈。”

韩钟烁奇道：“不去？”

贺一竹：“对呀，不去！”

韩钟烁：“卢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把你安全送到这个学校去，说是拖了很多关系才联系上的这学校。”

贺一竹：“我知道，那也不去。”

韩钟烁心里来气，但还是平静的说道：“那你想去哪？说来我听听。”

贺一竹：“前面应该有一条下山的盘山路，你在前面放下我就可以了。”

韩钟烁问：“在盘山路上放下你，你要走下山吗？”

贺一竹白他一眼：“你才要走下山去，我不就是想……哎呀，你要不放心，你先把我放下，然后跟着我不就知道了！”

韩钟烁回想着卢敖“逼迫”自己答应：从出城那一刻起，就要当起贺一竹的家长，因为不管是贺一竹的阿爸阿妈们，还是卢敖、范阳阳他们谁也不能出城，那么在城外的世界，唯有将贺一竹托付给韩钟烁和金筱芭两人了。这也是为什么卢熬如此尽心尽力的帮着韩钟烁和金筱芭出城的原因之一——真心换真心，就为了给出城的孩子找一个真心又靠谱的“家长”。

他叹口气，心想：家长果然不好当，且先看看这孩子要干什么。

贺一竹说道：“我知道军师让我在城外什么都听你俩的，把你俩当成阿爸阿妈一样尊敬……”

金筱芭正喝水，听到贺一竹说要把自己当成阿妈，吓得直咳嗽，说道：“等等！你明明比我小不了几岁。”

贺一竹用力点点头：“谁说不是呢，所以，我好歹也是法定成年的人了，你们放心，我不是一个胡来的孩子，我自有我的分寸。”

韩钟烁说道：“好，我可以把你放下，但是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贺一竹直叹气，嘀咕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韩钟烁一挑眉：“怎么，不愿意的话，那我就不停车了。”特警这行干久了，他说话间已然自带了家长的威严。

贺一竹：“别，我同意，同意。”

三人正说话间，车子已经开到了盘山路的拐弯处，再往下，就是下山的U型盘山道了。这个山丘本来也不陡，U型盘山道相对平缓，看样子是经由几个卡子弯，绵延到山脚下。

韩钟烁停住车子，从反光镜里看着贺一竹，就见贺一竹一回身从后备箱里抱过自己的滑板，然后激动的开门下车，从背包里掏出头盔和手套带好，又站在地上严肃的整了整自己的衣裤，然后喊道：“阿叔，八姨，虽然我不能去天门山九十九弯天路，但是能在家门口速降一次，我贺一竹此生无憾！”喊完，他跳上滑板，右腿用力一蹬地，整个人就像没有体重一样，轻轻的随着滑板向山下滑去。

韩钟烁和金筱芭这才明白原来他是想在这条山路上体验一把“长板速降”！金筱芭这时仔细观察贺一竹脚下的滑板，果然比一般的滑板更长更宽，真是“长板”无疑。

眼见贺一竹已经滑远，金筱芭赶紧举起手机，对着贺一竹按下视频拍摄键，左手一拍韩钟烁：“赶紧跟上啊。”

韩钟烁算了算安全距离，发动车子，跟在贺一竹身后不远处，金筱芭则把手机举到车外，专心的拍摄着。

就见贺一竹身体轻盈的随着滑板左右摆动，飘忽蹲起间，动作之娴熟，好像鱼儿在水里游，他双手伸开，衣服被风吹起，又宛若生出翅膀，像极鸟儿在天上飞。就连坐在车里的金筱芭都感受到了扑面而来“自由”的味道，她迎着风喊道：“喂，阿竹选手，说两句呀。”

贺一竹也不回头，喊道：“我为什么要贴地飞行？因为我要用速度和自由，聆听这个世界！现在，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韩钟烁看着贺一竹的背影，忽然感叹道：“我怎么似乎看到了范阳阳在雪山上起飞的样子？”

金筱芭也有同感：“都是一样自由的背影，都好美！”

眼看直道已尽，贺一竹娴熟的蹲下身体，用手套摩擦地面减速，漂移过第一个弯道。韩钟烁跟在他身后，低头看了看脉速表，时速已经差不多70公里每小时，就连他开车都不敢轻易用这个速度过弯，更何况是站在一块滑板上。

韩钟烁心里开始紧张，说道：“太快了，得让阿竹减速。”

金筱芭笑道：“你让一个长板速降的选手在他享受速度时减速，那等于让医生手术做到一半关灯，让厨子炒菜炒到一半关火，会要命的！”

韩钟烁问：“你不担心？”

金筱芭：“担心，也得忍着！你不是说现在咱俩就是他的家长吗？这就是家长应该做的，陪着，但把嘴闭上。”

韩钟烁轻笑道：“你倒是有经验？”

金筱芭：“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这么多年，我爸就是这么做的，我看也看会了。”

韩钟烁做出吃惊状，道：“‘没见过猪跑’，这句话用在你爸身上不合适吧……”

金筱芭气道：“少断章取义啊，卢敖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少以你傻子之心度我聪明人之腹。”

韩钟烁被噎的不敢再说话，乖乖闭上了嘴。

青天白云点缀着连绵的群山，黄橙相间的树叶点缀着绿树红花，绿树红花点缀着蜿蜒的山路，蜿蜒的山路点缀着长板速降之人的心，而安静行驶的吉普车为滑板上的人保驾护航。

这一幅风景，真美。

速度、自由、如风一般，更美，更迷人。

贺一竹就这样贴地飞行着，身型时而如鱼，时而如燕，时而又似雄鹰，直把他身后吉普车里的金筱芭看得如痴如醉，叹道：“没想到第一次当家长，感觉这么好。”

漂移过最后一个弯道，一板一车已经来到山脚下。

贺一竹开始滑行，慢慢减速，然后下板，站定身体，回头呆呆的看着刚刚一路速降而下的山路，良久，才对着已经下车的韩钟烁和金筱芭二人说道：“好了，我的二位家长，现在可以送我回家了。”

韩钟烁和金筱芭几乎齐声发问：“回家？”

贺一竹：“对呀，回家，我出城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以回家了。”说着他摘掉头盔和手套放回背包里，抱起自己的长板，走回车里，坐好。

韩钟烁和金筱芭面面相觑，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是什么情况。两人抱着各种怀疑和不解上车坐好，金筱芭温柔的问道：“阿竹，好孩子，你跟八姨说实话，你现在到底想去哪？你想去哪都没事，你阿叔肯定送你去。”

贺一竹一口气喝掉了半瓶水，抹了抹嘴，说道：“哪也不去了，回家啊。”

金筱芭：“回……白城子的家？”

贺一竹：“对呀。”

金筱芭看了看韩钟烁，又问：“阿竹，咱们在铁索上九死一生，你现在都已经出城了，不想去已经联系好的大学好好学习知识吗？”

贺一竹坚定的回答：“想，但是不去。”

金筱芭：“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贺一竹依然坚定的：“ 想，但是不去。”

金筱芭深吸了一口气，问他：“所以，你费这么大力气出城就是为了在山路上长板速降一次？”

贺一竹：“对呀，”他忽然一脸兴奋的问：“怎么样？我刚才酷不酷？”

金筱芭用力点点头，双手伸出大拇指：“太酷了，你简直就是为长板而生的，我刚才查过了，你的速度已经完全可以去参加比赛了，而且一定能取得一个好成绩，这样，你要想去参加比赛，所有的费用八姨给你出。”

韩钟烁笑问：“你有钱？”

金筱芭狠狠瞪了韩钟烁一眼，心道：现在是相互拆台的时候吗？反驳道：“我没有我爸妈有呀，他们凭空得了这么一个大孙子，肯定高兴得合不拢嘴。”

韩钟烁哈哈一笑：“阿竹，别听你八姨的，你要真想参加比赛，阿叔给你出费用，而且全程陪你去。”

金筱芭奇道：“你没有任务，不用工作的吗？”

韩钟烁：“我有3年的假期，一天没休过呢，够不够？”

金筱芭急道：“阿竹，你阿叔不靠谱，他工作忙，还是八姨陪你去，八姨不回美国了，正好有的是时间。”

韩钟烁奇道：“你不回美国了？”

金筱芭：“美国有什么好？我早就不想回去了。”

贺一竹看着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的起劲，又喝了几口水，说道：“阿叔，八姨，我知道你们疼我，比赛呢，我确实很想去，但是那对于我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韩钟烁、金筱芭同问：“那什么是最重要的？”

贺一竹：“回家呀，我阿原爸身体不好，我阿澄妈一个人，没有我她一定会更伤心的，我想陪在他们身边。”

金筱芭盯着贺一竹看了一会，问：“所以你一早就想好的，对不对？”

贺一竹：“没错，我从来也没想去念什么大学。”

金筱芭一戳贺一竹的头：“你可把我们都骗了。”

贺一竹小声说道：“也不是全骗，城主就知道我的想法，而且他也很支持。”

金筱芭点点头：“别说，你们俩的经历还真是像，难怪有共鸣。”

韩钟烁还不死心，劝道：“你这么好的年纪，又这么聪明，不去读大学太可惜了，你父母和卢敖他们也不会同意的。”

贺一竹哈哈一笑：“阿叔，你也太土了吧，现在网络大学，函授大学多的是，我可以照顾我阿爸阿妈，又在家把知识学了，然后建设家乡，给城主和军师帮忙，这样不是更好么？我有信心说动他们的。”

韩钟烁无言以对，他没想到这个孩子如此孝顺，考虑事情如此成熟，只是明明有更广阔的求学机会，却偏安一隅，只怕将来他要后悔。

金筱芭也正想到此处，轻声问：“阿竹，你真的不后悔？”

贺一竹：“老城主说过，不管你想往何处走，不管你多么努力，历时多久，命运终究会让你回到属于自己的赛道上。所以，我就不折腾了，直接就在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努力不好吗？守着我的阿爸阿妈们，守着城主和军师，也能快快乐乐过一辈子。”

韩钟烁看着金筱芭，金筱芭也正看他，两人对视而笑，韩钟烁说道：“那就走，回白城子！”

贺一竹捂着耳朵将手机远远的仍在座椅上，任由卢敖在电话那头啸叫。他将求助的眼神投到韩钟烁和金筱芭身上。

金筱芭冷笑道：“谁信誓旦旦的说不后悔，又是谁说有信心说动他们的？”

韩钟烁：“你的家应该比我了解，没有人启动七星水车，环城河水不退，谁也没办法进城。”

贺一竹苦着脸重新拿起电话，说道：“军师，我一定在家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保证……”正当他还在苦苦哀求时，忽然，就听见熟悉的轰隆轰隆的声音响了一阵，紧跟着，车子前方的河水退去了。

贺一竹欢呼一声，打开车门，走下车，说道：“阿叔，八姨，就送到这吧，前面的路我可以自己走回去了。”

韩钟烁看着河水退去后的河道上满是淤泥，问：“真的不用阿叔送你到城门下？”

贺一竹：“不要送了，我想自己走一次河道，吊桥和城门，也许，这真的是我唯一一次出城的机会，以后想走也走不成了。”

韩钟烁点点头，下车打开后备箱，将贺一竹的滑板和行李箱递给他。

金筱芭也下车，走上前拥抱了贺一竹一下，说道：“我想把你的视频发到网上，行吗？”

贺一竹笑道：“当然可以，但是记得不要说我在哪呦。”

金筱芭打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和韩钟烁一起，目送贺一竹的背影向着白城子走去。

范阳阳站在城墙上，他看着贺一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泥泞的河道，走上吊桥，走进城里，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他知道，自己当初帮助贺一竹出城，现在又不顾卢敖的反对让他进城，都是对的。一个人的一生是如此的有限，想有所为便要有所不为，到底是自由更重要还是责任更重要？这取舍之间的悲喜得失，只有走过的人，才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