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过来的时候,姬西桃还迷迷糊糊没从午觉里醒来,下意识往旁边一摸想叫醒菟耳。
摸了个空。衾被早已冰凉。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沛蓝。”公孙靠在墙上,眯着眼,“软弱无能,光顾着自我感动。你是时候好好工作,而不是天天谈情说爱了。”
“……菟耳呢?”
“放心吧,她没事。不过在你完成这个任务之前,你们暂时见不了面。”公孙把一张明信片放到床头,“她怎么样,就看你的表现了。”
“她不能离开我,公孙。”姬西桃捏紧拳头。
被下了情蛊的人若是离开了蛊师,会被疼痛折磨至精神失常的。
我的菟耳,我的青羽鸟,她怎么能忍受那样的痛苦?
“沛蓝,”公孙伸手摁住姬西桃,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服渗透进皮肤,“解蛊师的资料我们都看了,你做得很好。还有,菟耳很好,不用你担心。”
姬西桃感觉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很久没来黑市了。
踏进斗场的一瞬间,过去的记忆翻滚而来,混合着血腥味、泥土和消毒剂的气息。气味带来的回忆带着强烈的情绪。
她闭了闭眼睛,脚步微顿。
姬西桃以前没有走过这条路。如今来了才知道,原来当年坐在上面的人,都是踏着干净奢华的地毯,路过带着露水的鲜花去斗场观赏台的。
给她引路的都是和菟耳差不多的人,是年轻漂亮却没有一丝一毫战斗力的瓷娃娃。
姬西桃想起外面刚刚瞥见一眼的神像。古神被想象成一个仙风道骨的男人,慈悲地展开双臂,似乎要普度众生。
真是讽刺,在埋葬了无数亡魂的斗场,在这个为了极少数人而建设的残酷斗兽场外,古神竟然还能安稳地站在那儿迎接新的客人。
后面的人没有耐心停下来等姬西桃,而是伸手推了她一把。姬西桃趔趄一步,赶紧往前走去。
为了保障安全,所有人都戴上了附有障眼法的面具,这层防护过于坚硬,姬西桃并不能看透。但姬西桃被带到一人面前时,她就知道他是目标。
他坐在最好的雅座,穿着纯黑的长袍,但姬西桃一眼就知道那面料如何稀缺,以至于上面的任何瑕疵都成为一种加价的筹码。
也就他那种人穿得起。
他瞥了一眼姬西桃,“新来的?”
带姬西桃来的人替她回答:“是,但懂规矩,您放心。”
姬西桃懂规矩,所以她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身上单薄的浅蓝色连衣裙。
房间里只剩下姬西桃和目标,还有一个侍从。大概也是保镖。姬西桃能从他身上感觉到强大的灵力。
很快,斗场里第一场比赛开始。
姬西桃早就经历过那些,她能想到。但她没想到的是,坐在看台上的心情竟会如此不同。
这大概就是他们垂涎的高高在上的感觉吧。
比赛过了两场,氛围热闹起来。中间的休息时间,人们便会自由走动,和不明身份的人互换对刚刚赛事的评价。
微笑着加入他的话题,顺应他的喜好,在无足轻重的小地方却与他相悖,提示自己与众不同。先假意觉得闷热求他开窗,为自己留出逃跑通道,然后靠近他的身边,将早就在窗边放好的蛊下到酒里,递给目标。
姬西桃这样策划,也这样做了。
然后一道灵力刺入,酒杯应声而碎,殷红酒液溅到姬西桃的身上,颜色迅速晕染开来。
姬西桃抬起头,见侍从手指夹着一道黄符,灵力萦绕其上。他将目标挡在身后,沉声开口:“果然是装的,你是蛊女。”
“酒有问题?”目标在后面也说话了。
侍从盯紧姬西桃,“就酒有问题,您放心。”
目标不耐烦地说:“你做干净点,我不想看见血。”
为了能进入这里,姬西桃事先自封了灵力,制造出她毫无修为的假象,原以为这样不会引起任何怀疑,但侍从比她想象中更强。在他与目标对话的几秒里,姬西桃毫无意义地思考着到底是哪里败露,妄想着她可以靠现在这毫无灵力的身躯躲过一劫。
但她马上意识到,就算自己辩解,他们也会二话不说杀了自己,对他们来说,一个玩具与一只蚂蚁没有区别。解开封印需要一小段时间。在那之前,她不能被杀死。
几乎是在侍从掏枪的一瞬,姬西桃后背靠到了窗边,然后猛地翻身出去。
高跟鞋是累赘,直接脱去。裙摆也碍事,只能随手系成结。
他很快追上来,枪声就追在脚后跟。
还需要一小会儿,等灵力充满经脉,姬西桃才有可能与他交战。另外还需要武器。在观赏台这种安全系数过高的地方,姬西桃找不到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
对,斗场。
老地方。
姬西桃一脚踹开露台大门,冲进了坐满人的露天观赏台。
来露天场的人多半图个新鲜,不一定是来看表演,不会带着东一个侍卫西一个侍女。她径自穿过惊慌的人群,爬上栏杆,一跃而下。
斗场呈一个椭圆形,边上设有出入口,还有专门为了斗兽节目而准备的关着巨型猛兽和小型毒物的笼子。姬西桃需要的就是它们。
休息期间斗场会做清理,把上几场留下的血迹碎肉清除干净,再用消毒剂喷上一遍。而兽笼边上却留有一块已经脏污到看不出任何东西的区域。清扫的人不敢靠近这里。
姬西桃刚运起灵力打算用蛮力打开铁锁,却听身后一声口诀,侍卫手中几道黄符冲她飞来。
——不用枪了?
姬西桃往地下一滚,连衣裙染上一半脏污,腐烂的臭味冲上鼻孔。在下一秒,几团火球在铁门上炸开,被熔断的铁链沉闷坠地,连铁门也烧开一个窟窿,火光散去,窟窿里仍红艳艳的发着微光。
——哦,对这些修为少得可怜的人类来说,符箓是事先写好的,只需一点灵力就可驱动,而用灵力造子弹却没那么容易,他可能已经把存储好的灵力子弹用完了。
身体被掀起的热浪推着滚了好远,幸好没有被烧伤。这样一来,姬西桃便离他近了。她快速躲过他的攻击,然后一闪身往另一边的兽笼跑去。
这回他不上当,只用凝聚风符。风刃割破姬西桃的皮肤,却不能穿透兽笼铁门。
于是姬西桃又运力,彻底破坏了锁。姬西桃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阳光和声响定能叫醒它们。
之前她已看清对面铁笼里的并不是她想要的毒物,而是一只虎。有窟窿的铁门能挡它一段时间,在这只虎跑出来妨碍她之前,姬西桃必须解决他。
幸运的是,姬西桃很快感觉到了有东西从她身后的兽笼里爬出来。
蜈蚣。
除了祖传的炼蛊之术,乌兰族对虫蛇之类也有天生的掌控力。姬西桃用恢复的灵力牵住已经爬出来的蜈蚣,向对面冲去。
侍从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大堆黄符,大喝一声“火来”,被扔出去的三四张符箓燃起赤红色的火焰,和之前的火球并无二致。
必须靠近他。兽笼里的东西并未经过自己炼化,威力不够强,也不能完全听命于她。姬西桃又环顾了一下四周,斗场内干干净净,没有刀枪,甚至没有一根铁棍木棍。
刚想到这里,姬西桃面前忽然砸下来一把破剑,上面还沾满了粘稠的深红色血液,甚至有些已经干裂成为血块。姬西桃从木头的剑柄上认出,这是上一场比赛里输掉的那个孩子的剑。她没记错的话,这把剑最后穿透了他自己的胸膛。
来不及抬头寻找是谁投下了这把剑,也来不及思考,姬西桃本能地捡起了剑,躲开了一张符,又挥手刺穿飞来的另一张符。
黄符上用朱砂画着精巧细致的咒文,被破坏时发出哧的一声,滚起一道细细的白烟,然后便被剑上的血粘在了剑锋。姬西桃伸手去撕,触碰到的一瞬间,感到手上一阵尖锐刺痛。她一哆嗦,抽手回来,指尖被烫出几个水泡。
侍从冷笑一声,又掏出新的黄符来,“我的符专除你们这种秽物!”说罢,几张符在空中排列,灵力往他的方向涌去,带起一阵阵阴冷大风。
姬西桃一甩剑,黄符被血浸染成红色,依旧粘附在坑坑洼洼的剑身上。连同握着剑柄的手也感觉到了咒文里温度。
她最烦人族的道术。
符箓织成了姬西桃不懂的阵法。以前她学过一阵子人类的道术,法阵花里胡哨,须得找阵眼才能破。反正她从来找不到那东西。
但姬西桃知道绝不能被击中,不然只有死路一条。她抬起剑,用力在自己手臂上割开一道伤口,鲜血瞬时涌出,沿着手臂流到指尖,再滴滴答答落到地上。盘踞在她脚边的蜈蚣开始吞食她的血液。灵力将分予它们,让它们更强大。
它们服从姬西桃命令向法阵爬去。
在灵力碰撞掀起的狂风中,姬西桃慢慢一步步向他靠近。
已经不知道拉锯了多少个回合,虫蛇的残破肢体散落在斗场角落,符纸碎片还在燃烧,灼痛久久不能散去。
剑锋上贴满了新的旧的符纸,那些东西沾上了就绝不会轻易脱落。剑柄几乎是烫手了。
盘踞在兽笼最深处的蛇终于苏醒,它从细微的裂缝中爬出,沿着姬西桃的脚攀上身体。冰冷的鳞甲缠绕在身上,她却感觉到归属。
那个侍从已经气喘吁吁。他难堪地咒骂着,说着姬西桃不懂的语言。
但她不在乎。
刚刚控制的那些蜈蚣小蛇几乎被他全部斩杀,至多有一两只咬了他的腿。但它们毒性不高,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姬西桃的全部筹码都在她身上这条蛇身上了。
她抬手抹去受反噬而吐出的血,又撕下刚刚烧伤了右臂的半张符,疼痛让她有些恍惚。
在他终于不用花里胡哨的方法卷起大风后,四周安静下来。姬西桃听到高处传来的喝彩和喊叫,片刻失神间,她仿佛又回到过去无数个相似的噩梦里。
于是,她本能地提起剑,也不顾对方掏出枪准备最后一击,直接向他冲去。
不就是再赌一次吗?
无所谓了。
他连着开了好几枪,而姬西桃以为他最多只剩两发子弹。
巨大的疼痛自腹部传来,几乎在瞬间剥夺了她行动的能力,已经满是鲜血的手也不再能握住笨重的铁剑。
姬西桃努力支撑自己不能倒下,最后只勉强保持了半跪姿式,铁剑成为她的支撑。
视线花了半秒,等眼睛再聚焦,只见灰扑扑的地面上血和灰尘混合在一起。
但是没关系。
他以为自己胜利了,刚想举臂,从姬西桃领口窜出的蛇就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姬西桃听到他倒地的扑通声。此时巨大疼痛的冲劲已经过去,她重新恢复了身体掌控权。
她慢慢从地上起来,一剑插进了他的胸膛。
周围寂静了一秒,随后响起巨大的欢呼声。
姬西桃伤痕累累地站在斗场中央,腹部的鲜血仍滴滴答答顺着腿向下流。湿湿热热。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他们把她当成了一场新的表演。
愤怒,恶心,疲倦。
姬西桃抬起头,看见目标也正站在观看台边,身边站着另一位侍卫。他穿着那身华贵的与一切都格格不入的衣服。
他在微笑,他在鼓掌。
嫉妒。凭什么他能站在上面心安理得看别人角斗?凭什么是这种人?
姬西桃弯腰捡起侍卫的□□,在身边人也同他玩笑没时间掏枪的时候,朝他瞄准。
一,二,三。
欢呼与鼓掌瞬间掐灭在枪响之间。
那条蛇慢慢悠悠转到她身边,重新盘绕到身上,帮她堵住了还在流血的伤口。
姬西桃把枪丢到侍卫的尸体上。
已经有装备齐全的人将她包围。
她举起手来:“问问他们,他们难道不想知道我上头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