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青找来的这对年轻男女衣冠齐整，两人都生得平头正脸，看起来就是好人家出身。

司徒大人的脸色稍霁，态度与面对扈巧娘带来的七个人时截然不同，耐心与他们解释道：“这里是封姨城，我是城主钦点的诗官，负责登记黄册和造生谱，你们且细说来历，我给你们写个好安排。”

原来是诗官不是判官。澹台烬刚想开口问什么是黄册和生谱，手臂就被萧珠拧了一把。

只见那清丽的女郎目露哀戚，拉着身边的少年道：“奴家姓曲，闺名星垣，与表弟许归期出身盛都官宦人家，近年来王上屡屡于朝堂发难，家亲恐被连累，这才遣了奴家与表弟结伴南下投亲。”

“大人说的什么封姨城和诗官，奴家以前从未听说过，也听不太明白。”

她怨怼地看了旁边的圆脸掌柜一眼，开口向青衫诗官告状：“奴家只晓得我们原本下榻在玄青客栈，不料客栈走水了，掌柜的说要带我们避难，谁知却到了这方不认识的地界！”

司徒大人闻言，瞪着冷冰冰的眼珠子，盯得李玄青心里直发毛。

半晌，他捋着山羊胡子道：“原来你们不是自愿前来的。”

“女郎，女郎！”李玄青暗道她是个不好惹的，努力安抚她说：“客栈都被烧成灰了，你们又与镖师走散，外边兵荒马乱全是流民，不安全。”

他抹了把冷汗，晓之以理相劝道：“不若你们就在城中小住几日，也给我些时间替你们找回那两个镖师，可好？”

“然后呢，李老板这一找就要十天半个月，到时候他俩就不想走了，你又寻回两个镖师凑够了下月的人头，这算计真是妙啊！” 扈巧娘尖着嗓子讥讽道。

李玄青大怒：“扈巧娘你少跟我对着干，把我整垮了，小心以后兑门的任务落在你头上！”

兑门？萧珠感觉自己摸到些端倪。

趁眼前两个人牙子针锋相对，她仔细端详起这栋竹楼。

易生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八角竹楼天井中的八扇青铜门，与先天八卦阵的各卦一一对应。

八卦是混沌重开以来，远古巫族道统的存世传承之一，在凡人界很受推崇。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她和澹台烬两个人，正对应兑门的卦数；钱大壮等七人从兑门的对角铜门而出，对应艮门的卦数。

虽然不知眼下这座封姨城具体位于何处，但从这几人的只言片语里，能够推测出，扈巧娘在奉阳城里经营一家花楼，打着中人的旗号行人牙子之实，拐带了来自附近的钱大壮等七人；李玄青在距离盛都城几十里外的官道边开客栈，假借走水，把自己和澹台烬骗来此处。

坐落于南赡部洲的奉阳城，距离玄青客栈的位置，足有千里之遥。

扈巧娘、李玄青分别是艮门和兑门的司卦之人，或许其他六扇铜门也有类似的司卦人，顶着花楼老鸨、客栈掌柜等各色伪装，利用八扇青铜门后的甬道与外界来往。

施加了咒术的甬道，如同巨型八蛸伸出的触手，以封姨城为母体，探向凡人国度的各个角落，每月传送新人来补充城中人口。

初到到封姨城的新人，由司徒大人负责登黄册造生谱。

方才扈巧娘还提到，他们可能在城中呆一段时间后就不想走了……

这座从前不曾听过名号的城池处处透出怪异，萧珠试图整饬因果，却始终梳理不出完整的头绪。

“你俩再吵下去，下个月的人头加倍。” 青衫诗官冷冰冰地说。

“大人您偏心，明明是李玄青作弊！”

扈巧娘不服气地顶嘴：“这对小情儿根本不情愿来此，到时候他们的生谱契合不上赖谁？！”

谁知司徒大人方才还冷眼瞪着李玄青，听了扈巧娘的挑拨，态度反而和缓了些。

“你俩是对小情儿？”他问面前的年轻男女道。

“嗯。”娇弱的女郎收回思绪，面颊上飞起两朵红云：“奴家与表弟情投意合。”

“可曾定亲或成婚？”司徒大人突然来了兴趣，如同方才追问梁拙庸那般，开始刨根问底。

好端端戏文里的冷面判官，突然变成了村头巷尾聊八卦的婆姨。

“……还不曾。”萧珠心下直翻白眼，面上却甚是害羞，小声说道。

“好啊！”司徒大人来了兴致，抽出张崭新的笺纸，开始奋笔疾书。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青衫诗官放下笔，把手里一沓写好的笺疏整理出来，开始分发给竹楼天井中的各人。

澹台烬拿到手，发现那司徒大人奋笔疾书了半天，笺疏上竟然除了方才长公主给他报的假名“许归期”三个大字以外，什么内容都没有。

居然让他冒用闻犀道人的名字，晦气。

萧珠朝他扬了下自己收到的笺疏，上面也只有“曲星垣”三个字。

“大人，这是何意？”读书人总是对笔墨纸砚有情节，分发到手的笺疏由质地上乘的金粟纸打底，上面却仅写了个人名，大剌剌地占据了整张纸面。梁拙庸摸着昂贵的笺纸，心下惋惜，不由得脱口问出。

“这笺疏，姑且可以认为是你们在封姨城的身份符牌。”

司徒大人捋着山羊胡，严厉地告诫：“笺疏一定要保管好，倘若遗失或者损坏，你们的小命也会跟着丢掉！”

他的语气比刚才更冷肃了几分。

闻言，钱大壮赶紧把粗鲁抓在手里的全家人的笺疏展平，小心翼翼地呈到青衫诗官面前，后怕地说：“这么要紧的物件，俺们还是交给老爷保管安心。”

司徒大人冷冷地睇了他一眼，后退两步躲开，不耐烦道：“知道重要还敢往我这儿推？本官每日公务繁忙，哪有闲心照管这些东西？”

“自己的笺疏自己保管好，出了问题概不负责。”

不等钱大壮开口，司徒大人把剩下的空白笺纸收在袍袖中，甩甩笔墨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八角竹楼的下堂口。

“总算完事了，困死了！”见司徒大人走了，扈巧娘伸了个懒腰。

“盛王脑子坏了吧，好端端地打什么仗，搞得老娘弄人越来越难，还不知道下个月要怎么过哩！”她一边口中抱怨，一边扭着腰朝青铜卦门走去。

李玄青见状喝止她：“笺疏虽然分完了，可人还没安顿，你干什么去？”

扈巧娘停在艮门前，回头阴恻恻地瞅着他：“李老板，这次你作弊，走了狗屎运司徒大人才没惩处，老娘还没说去城主那里告状，你别得寸进尺。”

李玄青闻言，赶忙举手表示投降：“我来，都我来好吧。”

李玄青带队，领着自己和扈巧娘的一共九个人，走出八角竹楼的下堂口，七拐八绕后，不知怎么就绕出了八角竹楼，来到街上。

封姨城的面貌终于展现在众人面前。

市列珠玑，往来络绎，街道上人声鼎沸，欢声笑语此起彼伏。虽不及南方大城奉阳占地广阔，但论起繁华热闹的程度，封姨城竟然不输奉阳城分毫。

似乎被城中喜乐的气氛感染，钱大壮他们开始还满眼好奇地四处张望，渐渐地，脸上也洋溢出和城中百姓相似的欢欣之情。

萧珠始终在观察四周，此刻，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除了她、澹台烬，以及走在最前面领路的李玄青，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单纯的喜悦，仿佛这座城池中没有任何苦厄存在。

相比之下，盛都城外官道边的饿殍，慈寿寺中食人的妖魔，好似属于另外的世间。

“姐姐，这里是不是……不大对劲？”澹台烬稍微加快脚步，与她并肩而行，低声道。

“你也察觉到了。”见前面的李玄青似有回头的动作，她悄声说：“学着像他们那样笑。”

李玄青回头扫视一周，见后面跟着的九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欣之意，方才松了口气：还好这批人都在逐渐契合生谱，只要他们能保持不惊觉，就算稳了。

“大人，什么是惊觉？”身后突然传来女郎娇滴滴的声音。

李玄青才察觉自己刚不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白了她一眼：“你幻听了，不该问的别问。”

他拐进条巷弄，把一行人带到一座院落前，停下脚步。

这座院落的建筑风格与玄青客栈有些相像，泥坯青瓦，黑漆大门。

萧珠留意到，院落大门上的拉环纹饰，是与甬道青铜门上完全相同的虎首，只不过这里不似地底潮湿，虎首虽然也是张口咆哮的造型，却没有红锈斑斑的血腥痛苦之感。

李玄青推开虚掩的黑漆大门，指着里面对他们说：“这座空院虽说荒废了些时日，但地方不小，简单的家当也都有。”

“你们就落脚在此处，封姨城虽说占地没几顷，但养牲口、卖体力、誊写书稿这些活计到处都有，人人都能谋条生路。”

成功把所有人都妥妥当当送到地方，他这一趟任务算完满收工了。

离开前，李玄青特意再三叮嘱道：“关好自家屋门没问题，但这院门，万万不可落锁。”

“不然，小心穿青衫的怪人把你们抓走！”

“爹爹阿娘，那叔叔说的话好可怕呀！”随着李玄青离开，钱大壮家的一对女娃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嘴里说着害怕，脸上却带着欢快的笑容。

“大囡二囡不怕，天塌下来有爹爹和阿娘顶着呢。”钱大壮夫妇二人的脸上，是与话语中的担忧情绪完全不匹配的愉悦笑容。

“受不了，所有人都一脸假笑，瘆得慌。”确认李玄青已经完全离开，萧珠打量着同行诸人，悄声对少年说。

“的确，”澹台烬表示赞同，“比毛茸茸的小东西瘆人多了。”

“……你够了。”

她横了他一眼，继而娇声道：“奴家今天奔波了一天好累的，表弟，我们早些休息吧！”

在梁拙庸有伤风化的斥责眼神中，娇滴滴的女郎挽起少年的胳膊，一同步入眼前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