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珠搬了把小竹凳坐在旁边看她织布，看了一会儿，好奇地问：“您为什么这样着急开始劳作呢，昨天听梁秀才说你们在奉阳城开书肆，应该既体面又赚钱吧？”

梁赵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闲适地与人唠家常，眼前的女郎看上去清丽可亲，一来二去，便絮絮地把自己的事情都与她说了。

梁赵氏的娘家在奉阳，家中开卖酱料的小作坊，由于口味醇正，老主顾很多，是以经营多年生意不错，攒下殷实的家底。赵父是个目不识丁的白身，勉强能写明白数字记账，偶尔有书香人家来买酱料，即使是下人，也对他们这些小商贩鼻孔看人，赵父丝毫不生气，只觉得他们举手投足间都是风雅。

就在这样的情状下，那时中了秀才的梁拙庸上门求娶，赵父受宠若惊，收下聘礼后陪了数倍的嫁妆，把女儿风光嫁给了自己一直艳羡的“书香门第”。

婚后，梁拙庸考了多年没能中举，家里没有其他收入，只能靠赵氏每日织布换些粮食。赵父心疼女儿，在梁拙庸的要求下，出钱给他们在城里开了家书肆，勉强维持生计。

“夫君他其实不耐烦父亲过来，有次当面说父亲身上有酱料的气味，污了书肆的清雅。”

梁赵氏摇着织布机说：“父亲伤了心，与我们的来往少了，长兄和幼弟也不情愿他总贴补我这个外嫁女。这次夫君与陈氏管家的侄子发生口角，我们被逼不得不逃离奉阳。”

萧珠见她织布十分忙碌，想起方才瞥见的袄袖下的伤痕，托着脸颊问：“人们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现在穿衣吃饭是指望不上了，那梁秀才对您好么？”

“好不好的日子都得过，女子出嫁后就是夫家的人了。”

虽然年近不惑，梁赵氏的脸上却始终挂着羞赧的笑意：“我都这把年纪了，又有了囡儿，哪里还有其他退路呢？”

梁赵氏的话音刚落，就见钱大壮家孪生女娃中的一个，蹦蹦跳跳地朝她们跑过来。女娃扎着有些凌乱的双丫髻，肥嘟嘟的脸蛋白里透红，长得非常可爱。

萧珠见状，柔声问：“你是大囡还是二囡，你的小姐妹呢？”

女娃刹住欢快蹦跳的脚步，乌溜溜的眼睛里显出疑惑：“姐姐你在说什么？我叫囡儿，阿爹阿娘就我一个孩子，没有其他姐妹呀！”

她扑进梁赵氏的怀里，撒娇道：“刚刚起床没见阿娘在，囡儿想你啦！”

怎么个情况？萧珠感觉自己错乱了。

她急忙寻了借口从梁赵氏身边逃离，奔回自家屋里就见少年正倚在窗边。

“你没疯，梁拙庸夫妇没有子女，大囡二囡都是钱大壮家的小孩。”

澹台烬显然在窗边将她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抱着手臂道：“直到进入封姨城前都是。”

他幽黑的眼睛与她相对，片刻，两人同时脱口而出：“是生谱。”

那日在竹楼的天井中，司徒大人听说梁拙庸夫妇不可能有孩子后，抽出来重新涂改的几张笺疏，应该就是钱大壮一家的生谱。

卯时已经过了，天色大亮，院落中的住户们陆陆续续开始活动。

从窗边看去，欢彦不知道去了哪里，这几日一直不见人影；钱大壮起床在井边打水，他的妻子杨氏领着孪生女童中的一个站在旁边，正指着水井絮絮地叮嘱女娃，不要靠近井边危险；梁拙庸从屋里出来，见赵氏正带着另一个女娃在房檐下织布，教育了她们几句要守规矩之类的话，便回屋不晓得干什么去了。

明明两个女童长得一模一样，院落中的人们却都不觉有异，好似他们本就各自是一家人。

生谱当真如萧珠和澹台烬所猜测，不是所谓身份符牌，而是封姨城为子民谱写的生平轨迹，钱大壮家和梁拙庸家每个人相互间的关系和生命轨迹，仅仅三日之内就发生了变化，契合了生谱的内容。

在三界四洲的天道之下，若想篡改他人的记忆，无非是侵入其识海，将识海中原有的记忆抹去后，再构造出新的取而代之。

这事萧珠干过，也清楚涉及识海的道法深奥，倘若施术者修为不够或操作不当，很可能对受术者的识海产生不可逆的伤害，致使其因神魂受损而变得痴傻。

如封姨城这般，城中众多生民被不知不觉间篡改了记忆，哪怕只是以幻术覆盖真正的记忆，对施术者的修为要求也极高。

萧珠仔细回想从进入封姨城至今发生的所有事，咀嚼着在竹楼天井时，司徒大人和扈巧娘说过的每一句话：

司徒大人认为扈巧娘带来的人并非出自良家，因而对衣冠齐楚的她和澹台烬另眼相待，对钱大壮等七个人颇有嫌弃，这嫌弃之情在得知欢彦出身男馆时达到了极致。

扈巧娘在挑拨时曾提及，自己和澹台烬并非自愿来到城中，恐怕会契合不了生谱。

李玄青在不小心说出契合生谱时，还提到另一个词“惊觉”，尚不知晓其含义……

出身良家，代表不曾经历过多苦厄，内心没有仇恨、耻辱等激烈的情绪；自愿前来，代表内心对封姨城没有抵触，能够平和、顺利地成为城中面带欢欣的生民之一。

果然，相比直接侵入识海篡改记忆，生谱发挥法力受到的约束更多，条件更加苛刻。

听过她的推测，少年认真地点头：“的确，所以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契合生谱。”

一方面如之前所说，他们在玄青客栈时，明知是圈套还踏入进来，内心对封姨城存有戒备，难以顺从生谱的安排；二是生谱的法力虚幻而脆弱，迷惑平头百姓尚可，却无法与景盛两国纵横整个凡人界的王族气运比肩。

“如风似幻，作假亦真。”

萧珠忽而幽幽地说道：“我们身在局中，又怎知现在的认知，现在的记忆，是真实的呢？”

澹台烬为她话中流露的悱恻之意震惊，怔愣了一瞬，回过神来责备道：“长公主，你又找到机会吓唬我。”

“若我们已经身陷局中，就不会为钱大壮他们两家人的情况感到异样，只会觉得人家三口其乐融融，又怎么会现在这里私语揣测？”

“我们小烬变聪明了。”

她收起装出来的幽怨神色，笑盈盈地说：“既然这么聪明，那我们赶紧成亲吧。”

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话，少年的心跳错了半拍，继而明白过来她的言下之意。

他们两人的生谱上都写着：七月礼成，良缘永缔。

今天已经是七月二十八，如果超期没有按照生谱上所写的进行，恐怕会被司徒大人等察觉，打草惊蛇。

“嗯，好。”他利落地应允：“我马上去找司徒大人，请他为我们主婚。”

本以为求见司徒大人会很困难，谁知听说是前几日新来的那对小情儿要成亲，司徒大人颇为热络地从竹楼中迎了出来，口中直呼大好，当下便支使了五六个官差一同前往年轻男女居住的院落。

那些官差身穿与司徒大人乍看相似的青衫，只不过上面没有刺绣玄色花纹。官差们身着青衫，表情冷肃，却手捧绸花、喜字、红烛之类的喜庆物件，赶在黄昏之前，在院落中布置出一方简陋的婚礼现场。

若是真正的王族婚礼，仅要走完从纳采到亲迎的六礼步骤，就需要足足大半年时间。

虽然潦草仓促，到底是成婚，为了充分表现出契合生谱的样子，萧珠在婚礼开始前，模仿在覆皮妖面具过往中见过的场景，对着梁赵氏赠与的铜镜，为自己描画上新娘的红妆。

小小的院落中，院门和作为新房的门楣被挂上红绸，窗楹贴上几幅双喜，便是盛国长公主和景国质子，此生经历的第一场婚礼。

霞光如炬，红云沐血。

主婚的司徒大人在前面念着吉祥话，澹台烬的目光静静停留在与他对拜的玉壶长公主身上。

她身上的婚服应是不久前才被浆洗过，钱大壮的妻子杨氏匆匆将青衫官差带来的、多次使用的婚服缝改了肥瘦长短，囫囵为新娘套在身上。

连个盖头都没有。

淡扫蛾眉，浓点朱唇，明艳的妆容盖过原本清丽之色，为她平添些许妩媚。

即使所穿婚服并不合身，渐浓的霞光下，她也是极美的。

这场潦草的婚礼在黄昏时分，随着司徒大人一声嘹亮的“礼成”，总算落下帷幕。

两个女童一左一右，最后牵起两位新人腰间火红的绦带，递交给礼生，司徒大人把两根绦带打了个花结，寓意永结同心。

在院落里众人的喝彩声中，新人共执同心结，步入新婚之夜的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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