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着盐味的海风自打吹上岸来，便显出一股不俗的气度来，也许是在这萨摩国的海岸呆久了，倒觉得有些亲切，可毕竟是先前的战事终了，要不然也不会有这等的闲情雅致，本以为能讨个好兆头，谁曾想却落荒而逃，这末了还是便宜了渔家，要不然港口全停留战舰的话，那要算怎么一回事？倒不如图个安定来得痛快。

“快将这些剁好的鱼头给主家送去，要不然一会儿该叫人来催了。”正说话的是个矮胖身子的渔夫，上身只披了件布袄，往胳膊下便裁了去，怕是平日里多碍事，而下身的裤腿也是如此，他边麻利拾掇着鱼身，边同身后的小生讲着。

“哪般来催？难不成还学外头的僧侣一般？”这小生端起簸箕中的鱼头，竟晃晃悠悠、有模有样学了起来，只是生怕里头的东西溢出，脚上都踏了碎步。

“你这小生倒扮上精怪了，那可是从大唐过来的高僧，可别让人家给瞧见，要是国守追问起来，我可不同你打掩护。”虽也瞅着喜人，可毕竟这国中上上下下都念着佛经佛法，要是传出去败坏了名声，到时候才知晓礼数僭越，岂不是都将苦头咽下肚去？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寻常嬉闹罢了，若是佛家真有慈悲天下的胸怀，定不会在意这些小事。”那小生见端庄起来，连忙将怀里的簸箕给接稳，可回头说了番话，依旧是没羞没臊的词。

“佛家不在意，不代表官家也不在意，你还是快些过去答话吧。”

这小生被驱走后，便沿着大道往里去了，穿过海边的聒噪，摆在正面前的是一座偌大的府邸，纯白色的周身，加上个灰蒙蒙的屋顶，倒像个方正的龟壳，可萨摩国附近的大户皆是如此，想来不是他们整日吹海风能体会到的奢靡。若不是因为川边郡的秋妻屋浦临近海边，说不定高僧就在鹿儿岛郡下船了，幸好接了送鱼的空档，要不然这等天子重臣接近的人物，想来也没有福分遭遇。

“少爷，攒点的鱼头送来了。”小生还没上台阶，便撞见菅原家的大少爷，索性先同他叮嘱一声，然后便绕路往里进。

“嗯，你先进去同厨房知会一声，想来宾客都已坐定了。”菅原武藏刚说完这话便后悔了，又连忙折身瞧了瞧簸箕，顺便接到自己的手中，“里头的大人都是金尊玉贵，还是我亲自送进去吧！”

“这我怎么好意思呢？”本想进去瞧瞧遣唐的使者，再看看大唐的高僧，可如今小生手中却空落落的，就是有理也行不通了。

“你自顾去就是了，这鱼头的钱我又不会短你。”

他端起簸箕来便往回走，也不管身后如何。刚走了几步，便瞧见个五尺三寸的小生，浑身上下一袭蓝袍，边上镶着纯色的貂尾，就立在台阶的顶头，看模样像是刚回国的。

“大人您缘何出来了？且往府里坐，这海风刮得紧，可别把您给吹跑喽。”

那小生朝他这里瞄了一眼，便扭头回去了。武藏还想着逗逗这小大人，看来是惹人嫌弃了，要不然也不会这般恼火，他瞅着没劲儿，便端着鱼头进了府里。

等府内的众人都坐定，这做东的主家才同大使露了面，只是没见着鉴真大师，想来定是已在别处安顿，才让上家的位子能空出来，要不然菅原武藏也不会在台上露脸，只是本以为能抛头露面，谁曾想他刚坐定，便瞅见对面的小生，正是先前在门口欺哄的大人。

虽说归国的遣唐使分了两三队，可竟能将这五尺三寸的小子放在台面上招呼，想来身份定是不一般，也怪自己说话没轻没重，竟将他给得罪了，要是父亲怪罪下来，自己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可眼下都已在席上坐定，他也没法子往外溜，本觉着人少是好事，可到头来竟弄得跟出丑一般糗。

“今天平胜宝五年十二月，遣唐特使大伴古麻吕归国，幸临萨摩国川边郡秋妻屋浦，就由菅原平次郎为您接风洗尘吧！”主家的菅原平次郎说完便同右侧的大人谦让，一番行礼拜会后便坐定吃席。

听闻这回的遣唐使是由藤原清河为大使，大伴古麻吕、吉备真备为副使，而眼下府中进来的是大伴古麻吕，想来这端坐的小生也是他的人，估计等推杯换盏时，便会一一介绍台上的大人，他那五尺三寸的身子，定也会对此着迷。

事情进展果然同他所料，酒过三巡，这自家父亲大人便起身来介绍，“这是我菅原家二郎，平日里顽劣不堪，今日得以相识大人，还请您多多指教才是。”

“您说这话见外了，青年正是好动的时候，我看这小生骨骼惊奇，日后定会有一番作为。不似我这从河内过来的学生，整日只知呆在书房里，倒像个未出阁的女姬。”大伴古麻吕顺着指向瞧了瞧菅原武藏，又瞥了瞥自家的下座。

“我看这学生年纪尚小，随您一道前往中土访唐，定是受了不少苦楚。”菅原平次郎倒也留心过此人，只是面庞稚嫩，又无身长，倒像个七八岁的孩童，能搭上遣唐使的船队，想来背后定是有非同寻常的关系。

“您可甭被他这张小脸蛋儿给骗了，他今年已是一十五岁，要不然我也不敢带在身边的。”虽说看着年幼，可最是温顺乖巧，也是念着父辈积攒的恩德，日后若能熬出头来，兴许还能重振家族往日的雄风。

“这般大的年纪，定是已经元服了，你叫什么名字？”还以为是个孩童，没想到比自己还要大上半年，见副使揭穿了他的身份，菅原武藏便径直问了起来。

“物部宇。”那小生停下手中的活计，朝武藏这头回了话，见他一副轻佻的模样，便急忙低了头，这种顽劣不堪的世家公子，他可不想再打交道。

倒是个会装嫩的主，这还娇滴滴摆上谱了，兴许官宦人家都是这般虚伪，若是能多些直肠子，说不定他也不会这样厌恶。可眼下两家的底儿全都掀了开来，他也顾不上什么主宾的待客之道，倒不如先将这小生的真面目给拆穿，可别就自己一个人当这坏人，也好让众人瞧瞧看，这远渡归国的遣唐使到底是什么德行。

等桌面的酒会散去，众人便开始准备辞别，这菅原武藏见主家在上头忙乱，便腾出手来递了碗鱼汤，一步步往物部宇那边去，临近便装模作样抖起碗来，而厅堂上人多眼杂，并未注意到此事。

眼瞅着就要到席案上，这菅原武藏不等身子往前倾，便被转身的奴仆给撞了，那满满当当的油水顷刻便涌了出来，顺着胳膊肘的衣袖往下滑，本想让物部宇出个丑，没想到滚烫的汤汁竟浇在自己身上。

武藏的眼睛虽直勾勾盯着物部宇那边，可身子却不由使唤，站在厅堂的中央胡乱扭作一团，而物部宇也停了下来，抬头与这顽劣的公子哥对视。

瞅着是要往自己这边来，可竟出了这等事情，他本想上前解围，可瞧见许多仆役拥了上去，便在席上坐定，等众人安顿再做辞别。只是想着有些奇怪，明明桌案上都有鱼汤，这菅原家二郎怎么扑上前来？倒跟个无头苍蝇一般，还一个劲盯着他来看。

众人都乱成一团后，这菅原武藏也顾不上什么待客了，稀里糊涂便被架了出去，既是药膏，又是手敷，等将手头的事情忙完，这遣唐使已经开始拾掇东西，准备往奈良去了。

倒不如不忙活的好，害得平白折耗了许多时辰，可眼下遣唐使便要归去，若是就这样草草了事，也不似他的风格，菅原武藏将缠在手上的白布挑了挑，瞅着上头发红发胀，并非是什么大事，索性出门瞧瞧去，也正好为先前的出丑报个仇。

谁曾想刚一出门便撞见了物部宇，这小生独自立在台阶上头，正瞧下边的仆役搬运东西，看起来倒像个遗世独立的闲人，虽说只有五尺三寸的身子，可也有一十五年的气力，现如今摆在台面上供着，倒跟个废物一般，若是自己家养的小生，说不定早乱棍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