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弱的我成为掌柜上好的试验品，他将我关进药铺的底层，就在万福堂的下面，那株松树的正下方。他用我的鲜血来滋养树苗，到后面他已经等不及体内的补充，便沿着发线剖开我的表皮，将颅内的脑水一并用以浇灌。出乎意料的是，我那所谓的亲生父母，竟为此找上门来，他们一面同掌柜讨价还价，一面同我诉说生活的艰辛，要不是坐在万福堂下面，我差点又被他们给骗到，最后他们心满意足拿了十两作为封口费，再也没有出现过。”

“之后又捱了半个月，我便离开了这个世界，可掌柜依旧将我的尸身安置在万福堂下面，来继续滋养松树。以为死后能有个归宿，哪怕是佛家所讲的地狱，可只是眼下的这个模样，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大抵是生前的命运延续到死后，所以才如此煎熬。现在的我尝试信奉因果轮回，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样的折磨？”

听无灵说完这一通，物部宇能将整个事情大致理清，只是一股脑接收这么多信息，让他无从下手，更可悲的是孩子的身世，一个习惯被抛弃、被忽视的人，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到最后也没能享受安宁，这种悲哀是难以想象的，物部宇觉得词穷，觉得难过，他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也找不到规矩的做法来表达同情，他就像个木头人立在旁侧，听着别人的人生，看着别人的喜怒。

“完了？”物部宇立马后悔脱口而出的话，可声音都顺着进了耳朵，怕是来不及掩饰自己的尴尬，“那个……”

“完了，交易的另一半已经达成了。”那孩子瞪圆眼睛盯着物部宇，眸子里闪着光，更像是一种满足，一种感激，“我现在就告诉你贩药案的线索。”

“贩药案的关键在掌柜身上，更确切的说是在药铺里面，就在我尸身的上头，那株立在万福堂的硕大松树。掌柜将试药死人的怨气困在里面，把他们的名字用红丝带拴在上头，怨气越浓树越茂盛，而贩药产下的赃物，在旁侧百合的下头，被一股雾气遮盖。”

“这就是你所谓的线索？若单是给个结论，我又如何劝说武田少领随我一同查案？”真是莫名其妙，本以为是段滴水不漏的逻辑，没想到只是口口相传的经过，要光凭这些碎片来定案，怕是行不通。

“你可以直接找出贩卖的药材，这难道不是极佳的证据吗？要不然武田大人也不会来药铺走这一遭，只是这样做终究是徒劳无功。”

“什么意思？”物部宇想起刚进药铺时掌柜的脸孔，而且极度配合的表现，内心的不安又渐渐涌起。

“小大人，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还记得刚才我跟你谈到的奈良高庭吗？”孩子走近了物部宇，贴在耳边轻声说道，“这贩药掺和到各家利益，单凭土佐国的实力，怕也掀不起风浪，到最后只能被压下来，所以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小大人还是不要牵涉过多才好。更何况你所倚仗的大人，已经有二心了。”

物部宇有种当头一棒的感觉，他刚辞别大伴古麻吕来到土佐国，如今撞上武田宿安一行，孩童所说的大人，所说的二心到底是指什么，或许他该摆脱贩药案来看，至少跳出现在的圈子来，可他不能，他需要将事情做完，更需要明确的答案，他不想像个无头苍蝇般四处碰壁，更不想被人从背后捅刀。

“你是说武田宿安？”物部宇还是没办法来怀疑副使大人，毕竟是父亲寻的关系，想来十有八九稳固，而初出茅庐碰上的武田少领，竟会自顾与掌柜谈天说地，这样轻浮寡真的人，想来有更大的嫌疑。

“如果你站在他的角度，未必会有他做得好，不要执迷于对错，还请小大人悬崖勒马，及早回头。”

“对便是对，错便是错，从来没有夹在中间独活的。走私贩药本为律令所禁，奉法执事更是本职所在，武田宿安竟会生此二心，我定要拿出铜证铁据，让他无处可走。”真是条狡猾的狐狸，既已同贼人勾结，又何必来药铺演戏，到头来用什么期限作哄骗，是生怕人家不领情吗？

“继续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更何况距离真相越近，人的窘迫越明显，与其到时候闹翻脸，倒不如装作一脸无辜来幸免。糊涂未必是件坏事，人穷其一生来适应世界，不就是图个安乐自在吗？”

物部宇听完一怔，缓了缓才接话道，“我以为你受了那么多委屈，会对这尘世的不公感到愤恨，没想到还是妥协了。”

“妥协？无灵只是一种存在，最微不足道的存在，甚至比不上怨念深的孤魂，只有靠自己才能度化。这么些年我遇见过成百上千个无灵，他们同我一般束缚，甚至对尘世更加执迷，可越是沉沦便越难自拔，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幻象中享乐，在重复中迷失，很少有人能摆脱既定的命运。你历遍山河万象，要比我见识的广，自然也明白愤恨丝毫没有意义，又何必难为自己？”

“我以为我们是同样的人。”物部宇有些力不从心，明明先前孩童曾说过他们是同样的人，可眼下的观点却存在分歧，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又该如何面对案件的走向。

“我们是同样的人，你终究会明白我说的话，只是坚信徒劳无功的事，从一开始便不可取，你又何必对此念念不忘？”

“既然不满意现存的规矩，那就该有所作为，而不是任由事态的发展。难道你以为妥协就能换来安宁吗？并不会，那些欺辱你的人只会得寸进尺，他们感叹尘世的法则，感叹强者的至上，而那些卑微踩在脚下的蝼蚁，丝毫没有怜悯的余地，也丝毫不值得同情。刚才我在想，如此通彻的你为何不能度化，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放弃抵抗而一味顺从，这样轻贱自己性命的人，神灵也会轻视。”

“我……”那孩子下意识往后躲了躲，脸上的伤疤又开始浮现。

物部宇能瞧见他狰狞的反应，突起的青筋将整个人包裹住，而伤疤变得若隐若现，红色的血印在脸庞上快要涨破，如同发怒而喷薄欲出的富士山，整张脸变得扭曲起来，开始还分明的眉眼，渐渐融在了一起，是一团肮脏而可怕的东西。

难道是自己先前的话太过激烈了？所以冲撞到他的内心？现在的物部宇异常惶恐，他靠床缩在角落里，睁大眼睛盯紧孩子的一举一动，生怕有什么闪失。

片刻过后，那孩子恢复了模样，一副天真无邪的笑脸，与先前药铺所见无二。

见孩子朝自己慢慢走来，物部宇连忙喊叫，“你这无灵，怎么还做伤天害理之事？”

“多谢小大人，要不是刚才一席话点醒我，我也不会度化成功。”孩子跪拜在物部宇面前，然后起身将木屋点燃。

“我……只是碰巧罢了。”物部宇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这才注意到火光冲天的四周，“我的天哪！你这是要同归于尽吗？”

“无灵解脱后便会卷入轮回，我该进入下一个世界了。小大人，还请牢记屏风上的壁画，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

孩童说完后便慢慢消散，直到什么都看不见，让物部宇惊慌失措的是，眼前的火势越来越大，他完全被困在里面，只能瞥见金黄色的余晖，还有赤红色的火焰。

完了，他这短暂的一生，算是彻底完了！